第二节 不宰人的鸿门宴 新任军政部长陈诚①,是丽水地区青田县人,是省立处州中学和保定军官学校 的毕业生。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身当重任,亲朋好友、同乡同学自 然也都有了好处。景云西乡人施北衡②,也是保定军校毕业生,跟陈诚虽然不是亲 戚,却是大同乡、老同学、老同事兼好朋友,因此得到了陈诚的重用,被委任为上 海港口司令部司令。施北衡一得道,他的“鸡犬”们自然也就有了升天的机会:不 久之后,位于上海四川北路底天通庵附近的上海港口司令部,几乎变成了景云县同 乡会,就连未进港口司令部的在沪景云人,也沾光不小。 -------- ① 陈诚1896-1965 ,字辞修,浙江青田人,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曾任黄埔 军校教官、第十八军军长、宜昌行营主任、总参谋长等职,是蒋介石的嫡系。第三 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先后指挥军队向山东、东北解放区进攻。去台湾后,历任台 湾省主席、行政院院长、副总统等职。 ② 施北衡1892-1963 ,别名污福,浙江陆军小学毕业后,入南京陆军中学, 1914年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炮兵科,1919年又考入陆军大学第六期。毕业后历任浙 江军军官教育团教官、第一师炮兵营长、师部中校参谋。1927年北伐战争中,任第 十五师参谋长、三十一师副师长。北伐后历任南京中央军校教官、战史编纂委员会 委员。1932年到江西任第十八军军部参议、五十九师副师长,参加“围剿”中央苏 区,被俘后释放。1935年任十八军少将参谋长。抗日战争中曾参加淞沪战役,后历 任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部参谋长、武汉卫戍总司令部参谋长、第九战区长官部参谋 长,参与指挥武汉大会战。1940年任第六战区长官部参谋长,1941年任七十五军军 长,率军反攻宜昌。1943年任第二十六集团军中将副总司令、远征军长官部参谋长。 1944年任第一战区长官部中将总参议。1945年之后先后任西北补给区司令、汉口第 二补给区司令、上海港口司令部司令。1950年去台湾。 施北衡有个胞弟,叫做施仲衍,是县参议会的参议员。他仗着兄长的威望,网 罗一批流氓,豢养一帮打手,在大小村镇开设赌坊,横行乡里,独霸西乡,俨然土 皇帝一个。 大烟筒当选为省参议员以后,形势所趋,势必辞去县参议长的职务。这个参议 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但总算是“为民代言”的“民意机构”的头头儿,大小 也是个县级的头目。这个职位,如果一旦被杜派获得,可就如虎添翼,而自己的力 量必然要削弱不少。为了讨好施北衡,增加樊派的实力,他打算把施仲衍捧上台去。 只要樊、施联手,就可以排挤、孤立、要挟杜派。 遗憾的是:这个施仲衍,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他性格粗鲁,动辄发火,只知 道敲诈勒索、聚赌抽头,搜刮民脂民膏,不顾别人死活。因此,要想把他推上参议 长的宝座,只怕人心不服。要是一提他的名字就人人摇头,这选票从何而来?大烟 筒把他的智囊们召集起来商量,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花钱买选票。可是施仲衍又 是个爱财如命的人,要他拿出一个小钱来给他自己办事,他都舍不得。因此商量来 商量去,最后把主意打到了工商界,而且首先算计到我的头上。因为一次抽壮丁、 一次“妨碍风化”,都是大烟筒替我解的围;加上一次杭州之行,几次上海之行, 我已经变成了他的亲信,只要他一开口,我是无法驳回的。而景云商界,只要我一 带头,大家也都只得随着。于是无形中我竟变成了施仲衍是否能够登上参议长宝座 的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主意打定,大烟筒就满脸含笑地踱进了我的店堂里来,开门见山地说:“阿庆 啊,你少年老成,年轻有为,施仲衍先生很赏识你、很器重你哩!我们每次见面, 他都提到你,说你是我门生中最有希望、最有前途的一个。今天下午参议会聚餐, 施先生一定要借此机会请你去跟他见见面。施先生打算竞选下一届的参议长,还想 请你去帮他出出主意呢。” 大烟筒话音一出,我就意识到他是有目的而来。施仲衍这个人,虽然我跟他从 不来往,可他在西乡的所作所为,我是早有耳闻的。别说他是个出名的“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的地头蛇了,就凭大烟筒这样屈尊,亲自来请,我能拒绝说不去么?不 用多斟酌,我急忙笑嘻嘻地答谢:“承蒙施先生看得起,不胜荣幸。能和施先生见 面,真是求之不得!” 到了黄昏时分,我准时踱到参议会去。好在参议会就在我店铺的隔壁,只有一 门之隔。父亲胆小怕事,听说我要去见“西乡一霸”,怕我招祸,临行之前,千叮 万嘱,吩咐我席间要谨慎行事,多听听,少说话,以免祸从口出,最好一问三不知, 不要自以为是。 我唯唯应着。一转身,进了参议会,只见大烟筒和许多人正在大厅上坐着高谈 阔论。座中人我大都认识:一个是周括樵,人称“笑面虎”,一个是何升,外号 “何矮子”,这两人都是县参议会参议员,也是大烟筒的智囊。另外几个,有的是 县参议员,有的是大商号的老板,只有一个人不认识,估计那一定是施仲衍了。我 是小辈,只好先敬为礼,恭恭敬敬地上前叫了一声“施先生”。施仲衍倒是没有架 子,一面站起来和我握手,一面呵呵地笑着说:“欢迎欢迎!久闻阿庆年轻有为, 心想二十七八总该有了,今日一见,才知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得多!来,快快 入座,就等你一个了!” 我连连逊谢,等他们都入席了,这才恭陪末座。桌子上放着清蒸甲鱼、生炒雉 鸡之类,都是景云的地方名菜。看这个架势,根本不像是参议会聚餐,却又不知道 他们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如今既来之,则安之,落得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要知腹中事,但听口中言就是了。 果然,酒过三巡,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笑面虎周括樵话锋一转, 切入了正题:“樊先生已经当选为省参议员,决定辞去县参议长一职。各界人士的 意见,一致推举施先生出来竞选。施先生德高望重,兄长又是上海港口司令,当选 是绝对不成问题的。起先施先生再三推却,不愿参与政界的事情,经我们再三动员, 现在总算答应参加竞选了。只是,只是,大家也都明白,现在选举,讲究民主,一 张张选票,都要发到选举人的手里,不兴越俎代庖。所以嘛,要想把选票都拉到施 先生这边来,还不得不动点儿脑筋,花点儿力气。所以嘛……” 一向老奸巨滑的笑面虎,说话圆滑,一说到真格儿的,倒又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是好了。何矮子个子不高,性子却急,见笑面虎支支吾吾地老也说不到点子上,急 忙把话头抢了过去说:“简单说吧,就是参加竞选,不但要有许多人奔走帮助,还 要相当大的一笔经费。今天施先生请各位来此聚会,就是因为经费还没有筹足,要 求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尽一切努力,争取施先生竞选成功。” 明白话说到这个地步,如果还不明白,那就是揣着明白的装糊涂了。我心里更 加明白:大烟筒之所以亲自登门来邀客,也就是要我看在他的面上带个头的意思。 我不用琢磨,就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要挨宰, 倒不如装得英雄些。可不要请酒不喝喝罚酒,让大烟筒说我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这样一想,我就带头站起来表态说:“施先生竞选参议长,这是众望所归,也是顺 理成章的事情。我不是参议员,想给施先生多拉几张票,也是张飞绣花──有力气 使不上。尽管我的小本买卖在景云地面的工商界还排不上号,可我愿意为施先生的 竞选活动在经费方面略尽棉力。” 我的话刚说到这里,在座的参议员们首先带头鼓起掌来,几个商界朋友也只好 跟着。大烟筒哈哈一笑,站起来向我一扬拇指:“阿庆深明大义,是个人才。我看 这样吧:阿庆你暂时给施先生垫付一百担大米的现款,等竞选活动结束,由施先生 写信到上海港口司令部给你划款。怎么样?” 我知道施仲衍是个爱财如命的人,银钱一向只进不出,三句话不对付,还翻脸 就不认人,因此,这笔钱既然已经撒出去,一时半会儿的,也就别想取回来。我听 大烟筒给我定的数目还不算狮子大开口,就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大大方方地说: “施先生肯用我的款子,那是看得起我。要不是樊先生天大的面子,我的这几个钱, 就是送上门去,施先生还不一定赏脸不赏脸呢!一百担大米,好像还不够吧?再多 点儿,我也还是周转得过来的。” 大烟筒立刻指指在座的工商界人士:“竞选的经费,难道要你阿庆一个出不成? 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只要景云的大老板们都像你阿庆这样痛快,一家拿 出一点点儿来,就满够用的了。” 施仲衍对我的话大感满意,一面连连点头,表示对我的称赞:“还是阿庆痛快, 果然是个人才,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的。”一面拍拍笑面虎的肩膀:“樵兄,烦你替 我写张借据,我签字盖章。” 我急忙摇手:“字硬没有人硬。像施先生这样的身份,别说只是一百担米的区 区小数了,就是一千担、一万担,也用不着写字据呀!难道还怕在座的那么多人, 都不信任您施先生么?” 说着,我就离座回店,按当天的米价提取法币一千万元,送到了参议会大厅。 就在笑面虎一五一十地清点钞票的时候,我才得知,座上的大小老板们,也已经三 十担、五十担地口头表示过了。 钱能通神,显了神通,施仲衍有了大家“自愿帮助”的一笔巨款,再加上亲信 们四处活动拉票,果然登上了下一届参议长的宝座。他每次到参议会开会,经过我 的店铺,不是进来跟我闲聊几句,就是向我点头致意。当然,关于那笔钱的事,他 是再也不会提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