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乱世出“奇人” 经过笑面虎多方奔走,施、樊两位再三斟酌,不出两天,这个代坐班房的“主 凶”,终于找到并拍定了。 这个人姓钱名有焕,年纪不大,三十上下;相貌不错,白白胖胖;衣着不整, 邋邋遢遢;脾气不坏,嘻嘻哈哈。这个人虽然姓钱,以前也确实有过钱,如今却早 就接到了孔方兄的绝交书,跟钱的缘份越来越浅了。 据知道他底细的人说:他祖上也做过一任不大不小的官儿,他父亲故去的时候, 也曾给他留下一份儿不多不少的家财。只为他是独子,又是父母年过四十以后得的, 不免宠爱过度,从小就不让他感到丝毫委屈,什么事情也不让他干,拨一名丫头专 门伺候他,不但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安逸生活,稍稍长大以后,连进学校读 书写字都怕把他累着,只让他变着法儿地在家里玩儿,连大门也不让出。可惜做父 母的有疼爱儿子之心,老天爷却没有怜惜父母之意:在他还只有十六七岁的时候, 父母就先后故去了。 十六七岁这个年龄,说他懂事儿吧,还什么都不懂,说不懂事儿吧,却似乎什 么都懂得了。没有了父母,什么人也管束不了他,家里玩玩已经感到不过瘾,就开 始到“外头”去见识见识世面。在家里关久了的人,一到了家门外面,看什么都感 到新鲜,玩儿什么都觉得有意思。不久之后,花钱的本事包括吃喝嫖赌样样都学会 了,赚钱的本事却连一样也不会。这样折腾,就是富有一座金山,也有搬空的日子, 何况他只是小有积蓄的“中人之产”?没出几年,田地房屋相继卖光,婢仆佣人先 后走散,他也成了孤家寡人,连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 不过他究竟出身世家,坑蒙拐骗偷窃抢劫的事情是绝不肯干的。实在饿急了, 就到城隍庙去向庙祝讨一口撤下来的供品吃。当时城隍庙的香火旺,供品多,正需 要一个人看管照顾,有焕尽管败光了家财,却不是个坏人。庙祝看中了他这一点, 就留他在庙里照看香火,洒扫殿宇庭院;城里哪家办红白喜事,他也主动上门帮忙, 尽管干不了什么大事儿,打个旗、扛个牌、跑个腿儿什么的,也还能行,总算吃的、 住的、零花的都有了。 他是个一身无牵挂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叫做:“城隍老爷是我爸,天 妃娘娘是我妈,今天有酒今天醉,明天去死也不怕。”笑面虎看中了这个人,就把 他叫到家里来,准备下好酒好菜让他吃饱了喝足了,这才和他商量这件事情。 对有焕来说,只要三饱一倒常冒烟,住在哪里都一样,监狱里既挡风又避雨, 还不用干活儿,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去处,当即讲定条件:第一,不管蹲几年监狱, 一个月三担米的工资,合一天十斤米,相当于一个工匠师傅的工钱,每月结算,存 在他的账上,按月生息;第二,一日三餐,由德大送进监狱里,至少一顿要有酒有 肉,逢年过节,另外加菜,每月三条三星牌香烟;第三,先做一身全新裤褂,进了 监狱以后,由德大送一套里外三新的被褥,以后按季节换送单的夹的棉的。──反 正一切都由德大支付,笑面虎落得统统答应。 第三天,有焕剃了头,洗了澡,穿得上下崭新的,像做新郎一样,风度翩翩, 大摇大摆地走进法院去自首,一直走到应希珍的办公室里一站,手拍胸脯大声说: “好汉做事好汉当,牵连别人太冤枉!我就是打伤赖税务员的主凶,该关该杀,院 长大人你瞧着办吧!” 应希珍看着这样的场面,哭笑不得,又发作不得,明知道来的是头替罪羊,可 又认真不得,戳穿不得。翻了半天白眼珠儿,只得半真半假地问:“既然是你打伤 的赖税务员,你倒说说看,那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有焕早就在笑面虎的调教下做好了受审的准备,见院长不等升堂即问案,就不 卑不亢地侃侃而谈:“七月十日那天,我喝得醉醺醺的,走过德大门口,看见围着 一大帮子人,又听见有人在喊:‘抢东西啦!快来人哪!’我挤进去一看,只见有 个穿官衣的大汉,一手抱着一大堆东西,一手拖着德大老板,耀武扬威,骂骂咧咧, 那么多人求他、劝他,他连理都不理。我一看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你一个大小伙子, 欺负一个糟老头子,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抢,这世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啦?我 冲上去,抡圆了就给那小子一个大耳刮子。那小子不服,踢了我一脚,惹起了我的 火气,就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他一顿,直打得他满地上乱爬,哭爹喊娘地求饶,我才 放他一码。打完了,气儿也出了,就回城隍庙倒头呼呼大睡了。可我酒醉人不醉, 那天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的。今天听说政府抓凶手抓到商会里去了,这不是冤枉 人吗?现在我自己来投案,就是为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让别人吃冤枉。该怎么办, 可就全听你的啦!” 一通话,听起来糊涂,其实却一点儿也不糊涂。应希珍明知道这是背熟了的台 词儿,迫于施仲衍的压力,也不得不装一下糊涂,苦笑一声,就叫司法警察把有焕 收监了。 过了几天,德大托笑面虎转交的人情送到了;施仲衍的话也递了过来。应希珍 装模作样地过了一堂,录了口供,以故意伤害罪判了有焕一年六个月徒刑。于是一 件商与官斗的糊涂案,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案了。 有焕代人坐牢,大家都理解他, 说他这是给地方上办了一件好事,救了商会, 也救了德大。牢房里的犯人、狱警都不跟他为难,除了德大按时送饭之外,各商号 的老板也常常给他送些吃的用的。有焕是个一向大方惯了的人,有吃有喝,总不忘 和同监与狱警分享,日子过得挺逍遥自在的。转眼一年半过去,出狱的那一天,德 大老板和一些商号拿了鞭炮爆竹到看守所门口迎接。有焕穿得焕然一新,在鞭炮声 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像迎新郎一样,从水门街拥到坑头街,又转到十字街,随 即被拥到饭馆里,坐了首席,吃了个酩酊大醉,最后被送回城隍庙里。──事后有 焕逢人就说:一辈子没做过新郎,这一次蹲监狱,是我一生中最舒服的日子,从监 狱里出来,则是我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从此,县里各商店只要有事,就叫他去跑腿帮忙。遇有婚丧喜庆,都是他手捧 知单挨家挨户去请,俨然就像是个商会雇用的听差。跑的时间一长,全县大中小三 等商号、上中下三等人家,包括新来的官员有几个太太小姐、驻守本地营团长们的 随军夫人是什么出身,全都一清二楚,比哪一个地保或户籍警知道得都要多。甚至 连栖留所里的叫花子、算命测字的瞎子先生、说书唱故事的民间艺人以及四处流浪、 沿街乞讨的无业游民,都跟他关系密切,听他的指挥。他简直就像是景云县的叫花 头儿一般。他蹲过监狱,跟警察局里的上上下下也都熟识,到了寒冬腊月三九天花 子们无食果腹、无衣御寒的日子,他就带领一帮蓬头垢面、鹑衣百结、瘸拐驼瞎的 大小花子们到警察局门口去啼饥号寒,要求救济,扬言当局如果不管,他们就要去 抢商号、砸大户,争取进监狱吃囚粮。县政府知道他们不怕蹲监狱,也拿他没有办 法,只好让民政部门拿出几个钱来大伙儿分分。自打他从看守所里出来,就自称他 是税务局的死对头,只要税务局的人到哪家商店敲诈勒索,他就出面反抗,弄得税 务局的人一见他就头疼。 有焕成了景云县一怪,他不时得到大小商号的周济,生活居然逐渐好了起来, 后来在北门租了一间小屋,独自一人居住。有人正想给他找个寡妇成家,却发现一 连几天没见他开门出来,街坊们不放心,怕他病倒了没人照顾,一推房门,随手而 开,进去一看,竟已经暴死在地上,全身上下,并没有一处伤痕。那时候景云县刚 调来一位心狠手辣的警察局长,以善于搞暗杀著称,人们估计有焕就是死在他的手 下。可是无凭无据,又无苦主,毫无办法。各商号听说有焕死了,纷纷出钱,给他 买了一具棺材,穿得体体面面地入了殓。出殡的那一天,全县的大小花子都来给他 送葬,浩浩荡荡,哀哀号哭,竟像是死了他们的爹娘一般。──这是后话,表过不 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