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大打出手为选票 我回到景云,竞选的双方都已经亮出了各自的人选:樊派推举前外交部次长樊 光;杜派推举现任上海港口司令施北衡。樊派的人选,本在人们的意料之中;杜派 这一次居然自己让位,推举并非杜派而人们都以为是樊派的人物,却出于多数人的 意料。不久之前,施仲衍为了竞选县参议长,与樊派合作,孤立、打击了杜派;如 今为了帮哥哥竞选,施仲衍屁股一转,又和杜派合作,孤立、打击起樊派来。施、 樊合作期间,我通过大烟筒的关系,算是和施仲衍搭上了关系;如今施、樊脱钩, 我在樊、施两人之间的地位,就很难相处。唯一办法,只能两面讨好,都不得罪, 在夹缝中求得自己的生存。 樊派的竞选总部,设在北门街樊公馆内,由樊光、樊问天亲自坐镇指挥。他们 采用美金铺路,雇佣大批流氓地痞,四处拉票。以南乡的十万选民为主要对象,争 取全票,东乡、西乡和城内,各争取超过半数,这样,他们就可以得到全部选票的 半数以上,稳操胜券。 施派的竞选总部设在施北衡的老家西乡宅基村,由施仲衍坐镇指挥,另外在城 内和东乡各设分部,由杜派的全部人马积极活动配合,并派干将李桂元带领武装驻 守皇山下要冲,截断樊派与南乡的联系。 双方各打如意算盘,公开竞争选票,都想把对手打倒。 樊派别出心裁:敦请本县办校元老应国士①出面,在与宅基村只有一溪之隔的 应刘村开展宣传,跟施仲衍针锋相对,唱开了对台戏。 -------- ① 应国士1908-1986 ,景云县著名教育家,景云县西乡应刘村人,毕业于上 海海澜英文专科学校,一生热心教育,先后创办过七所学校。1929年,自筹银洋五 百元,借孔庙创办本县第一所中学:私立五云初级中学,自任校长兼教员;后改名 仙都中学,由蓝台出任校长,直到解放。1936年,在应刘村创办五云学园补习班。 1937年,在本村借刘氏宗祠创办振华小学,典当祖田九亩,建校舍四十三间。1939 年,与县党部合作,在官店村创办战时补习初级中学,后改名励志初中。1943年, 在应刘创办私立建国农业职业学校。1957年,在姓尚村创立民办五云初级中学,同 年被错划为右派,备受折磨。1980年底右派纠错。1982年又在应刘创办私立双峰补 习学校,招收高初中毕业生辅导学习,自任义务校长、教员,直到七十二岁病逝。 施派也有对策:派现役团长胡子因带领部队回到原籍南乡胡村,企图使用武力 控制南乡的选票。 一场选票争夺战正在趋向白热化,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我被夹在施、樊两派之间,左右为难。好在施仲衍远在西乡,看不见我。既然 我被认为是大烟筒的门生,哪怕出不了多大的力气,拉不到几张选票,他家里却不 能不经常走动。他那里整天摆着宴席,只要持有选票,或者送来什么消息,进门就 吃,酒肉管够。还把整捆整捆的钞票,分送到各乡各村去收买选票,真是挥金如土, 毫不吝惜,就好像这些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有一天,已经是竞选的最紧张阶段,我正在樊公馆帮着张罗宾客,忽然接到情 报:杜派盘踞皇山下的李桂元,已经切断了通向南乡的电话线;回到胡村的团长胡 子因带领武装守住了路口,计划拦截樊光的票箱。情况非常紧急,请示大烟筒怎么 办。 大烟筒眉头一皱,下了决心,当众宣布:“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在这个关键 时刻,谁要是能够突破李桂元的封锁,深入南乡,抓住胡子因,保护樊光的选票箱 平安抵达县城,重赏一千万元。” 当时的市价大米一千元一斤,一千万元,可以买一百担即一万斤大米。果然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见在喧嚷的人群中跳出一个彪形大汉来,杀气腾腾地大叫 大喊:“李桂元算是什么东西?” 大烟筒用上了激将法:“这个李桂元,人称‘赛李逵’,本是杜派的得力干将, 如今给施仲衍卖命,是我们进入南乡的主要障碍。此人作战勇不可挡,只可智取, 不可轻敌。” 彪形大汉一拍胸脯:“这个李桂元,你们怕他,我徐邓仪可不怕他,我的这两 把二十响更不怕他,问问他有几个脑袋!我徐邓仪不要别人帮助,一个人,两支枪, 不仅要闯过李桂元的封锁线,还要活捉胡子因,保证票箱安全。” 大烟筒立刻走过去,拍拍徐邓仪的肩膀眉开眼笑地说:“我们有你这样一个‘ 活武松’,还怕他什么‘赛李逵’?不过最好是设法越过封锁线,避免和李桂元正 面接触。你只要能把胡子因抓来作人质,就立下大功了。” 徐邓仪自从成了虞梦璋的亲信以后,也时常到樊公馆来走动走动。这次樊光竞 选,他们三兄弟当然都积极参加。今天徐邓仪受到了大烟筒的赏识,当面领了任务, 真是既兴头,又光彩,立即拱手道别,头也不回地出了樊公馆,直往南乡方向而去。 徐邓仪到达皇山下地段,这里果然有李桂元布置的二十多名武装,埋伏在三叉 路口,阻挡城里的消息传进南乡,拦截南乡送出樊光的票箱。徐邓仪一进入埋伏圈, 有认识他的,一声唿哨,伏兵四起,团团转把他包围在中间,一支支长枪短枪的枪 口,全都阴森森地对着他。在他对面枪丛中站着的,正是李桂元。徐邓仪见前无去 路,后无退路,将心一横,双手从腰里拔出两支驳壳枪,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两步, 大吼大叫地说:“李桂元,我跟你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今天枪口相对,不过是各 为其主。我徐邓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要是识事务的,借一条路,让我过去, 咱们交个朋友,要不,”他晃了晃手中的枪,“我这家伙可是不认人的,杀你一个 够本,杀你两个我赚一个。我一个人拼你二十多个,只怕你有点儿花不来吧?”说 着,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 这个李桂元,虽然长得魁梧粗鲁,外貌跟李逵有几分相似,名声在外,都说他 是一员勇将,其实呢,不过是杆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今天被徐邓仪的威势镇 慑住了,半晌做声不得,眼看徐邓仪大踏步地向自己走来,居然后退了几步。一帮 喽啰兵见头头儿没有发话,不敢开枪,反倒闪出一条路来,让他过去。徐邓仪见李 桂元果然让路了,趁他还没翻悔,立刻快步冲出了包围圈儿,转身就奔小路往山上 钻。 等到李桂元想到就这样把徐邓仪放跑了,回去在主子面前可不好交待,也不知 道是急的,还是匆忙中走火了,总之是开了一枪。众喽啰以为这是下的命令,乒乒 乓乓地就都开起枪来。可这时候徐邓仪已经跑出一百米开外,他脑子灵活,耳聪目 明,腿脚更利索,闯出了包围圈儿以后,也估计到李桂元会翻悔,所以背后也长着 一双眼睛,随时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听见头一枪响,就急忙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隐蔽 了,回击了两枪,趁对方乱哄哄地趴下上子弹的工夫,他已经三蹦两跳地窜进了山 林之中。那边李桂元的人放了一排乱枪,听不见这边回击,停下来小心搜索,早已 经连徐邓仪的影子也找不到了。 李桂元放虎归山了。 徐邓仪回到南乡,先打听对方的动静。这时候胡子因聚集一批施北衡的部下, 在胡村胡氏宗祠里面布置了一个“选场”:大饭甑蒸饭,大笼屉蒸馒头,宰了几头 猪,把肉切成拳头大小,煮得半熟,连同鹅肉、豆腐之类摆满了几十张方桌。大门、 侧门、后门都有荷枪实弹的卫兵把守。胡子因带领几个军官亲自守护票箱,严防樊 派的人捣乱破坏,强抢票箱。其余的人,到各村去动员选民们都来投施北衡一票: 凡是持有选票的,进门投票一张,就给法币一万元──合大米十斤,多投多给,然 后坐下来吃饭,饭菜管够,吃饱了,还给两个大馒头、两块肉带回家去。那年月, 景云南乡一带生活十分困苦,老百姓以吃白薯干、玉米粥为主,不过年过节的,难 得吃到一顿大米饭。今天尽管饭菜并不丰盛,吸引力依然不小,许多人为了吃一顿 饱饭,居然还有不怕走十几里山路专来投这一票的。因此,胡氏宗祠里,你进我出, 热闹非凡。当然,不愿意走路的,也可以把选票请人家带去,再带回那一万元法币 和两个馒头、两块肉,只是肚子没法带,不能请人家代吃。有那聪明的人,就临时 做起了“收购选票”的买卖,一张选票,进价三千五千不等。有的保甲长,领到了 选票,根本就不往下发,本村本里的,给个一两千元,就算是他“代售”了;深山 冷岙里的,不但见不着这一千两千,只怕还不知道世界上曾经发生过“选举”这样 的事情哩! 徐邓仪打听清楚了,立即召集胡桂全、胡宝兴等亡命徒商议对策,决定由徐邓 仪单身一人闯进选场,相机行事,让胡桂全、胡宝兴等人在外面策应。 第二天,徐邓仪打扮成投票的农民,齐眉扣着一顶小箬帽,腰里掖着两支匣子 炮,手举选票,跟着一众选民,很容易地就混进选场里去了。这一方面是徐邓仪化 了装,一方面是守大门的卫兵并不认识他,更主要的还是思想麻痹,认为本地的樊 派已经全部撵走;皇山下又有李桂元把守,城里的樊派不可能进山来,因此全部心 思都用到如何争取更多选票上去了,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大胆,竟敢单身一人来闯选 场。 徐邓仪进了胡氏宗祠,一眼就看见胡子因坐在票箱旁边,亲自监督选民们“画 票”。──那时候的选票,是一张巴掌大小的菱形有光纸,因选区的不同分红、黄、 白、绿等几种颜色,中间一个黑框,框内印着候选人的姓名,选谁,就在谁的姓氏 上面画一个圆圈儿。为了图省事,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选场里面,根本就不准备 笔墨,而是放一个红色印泥盒,几个毛笔的竹套管,拿过选票来,只要用竹套管蘸 上印色一按,就是一个小圆圈儿,既方便,又整齐划一。当地认识徐邓仪的人很多, 他不能在这个刀林枪丛中呆久了,因此一发现目标,就直接向胡子因走去。胡子因 只顾低头收票,根本不注意投票的是谁,接过一张选票来正要往施北衡的名字上面 按红圈儿,不提防领口让人家一把抓住了,同时一根硬帮帮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腰眼 儿。正要发作,抬头一看,见是徐邓仪,吓得魂不附体,连舌头都短了半截 ,说 不出话来。徐邓仪一声低喝:“要命的不许反抗,跟我走!”说着就把他往大门外 面拖。胡桂全、胡宝兴俩人在门外看见,立即冲了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 了两个门卫的枪。这时候正好徐邓仪倒退着把胡子因拖到了大门口,仨人配合起来, 有往前拖的,有断后的,转眼之间,就把胡子因拖到村子外面去了。祠堂里上百号 人,生怕胡子因丢了性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劫持而去,竟没一个人敢上前解救的。 胡子因被徐邓仪等人拖出了村外,又向小河滩拖去。看那架势,似乎要拖到那 里去执行枪决。胡子因吓坏了,半哭半喊地连连求饶,什么好听说什么。徐邓仪也 不理睬,还是一个劲儿地往河边拖。这个时候,迎面碰见章鼎铭先生,胡子因急忙 向章先生呼救。章老先生是南乡有名的士绅,为人正直,颇有威望,劝说徐邓仪等 人适可而止,不要赶尽杀绝,弄出人命来,怨仇越结越深,以后樊、施两家不好见 面。其实徐邓仪要的只是人质,并不打算杀人,就卖了个面子给章老先生,把人抓 走关起来了。 消息传到宅基施派总部,施仲衍拍案大怒:“姓樊的,你手下有人会抓人,不 要以为我手下的人一个个都是吃素念佛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抓我一个, 我也抓你一个;你要是开杀戒,我也绝不手软!”立即派人到对面应刘村把应国士 抓了回来,并且留下了话:要想放回应国士,快拿胡子因来换! 应国士是个饱学的老先生,不愿出仕,只热衷于办学,在当地德高望重,人称 办学元老,跟樊光也算是莫逆之交。这次出来给樊光竞选当吹鼓手,谁也没有想到 施仲衍会不顾舆论,拿这个好好先生下手。 消息传到城里,樊光又气又急,只怕胸无点墨的赌场老板施仲衍会狗急跳墙, 拿应国士开刀,激动之下,也振臂高呼:“姓施的,你欺人太甚,竟敢得罪文人学 士,人情何在,天理何在!我甘愿拿出十万美金来,也要和你较量个高低上下,不 信我见过大世面的堂堂樊某人连你一个偷鸡摸狗的土豪恶棍都斗不过!” 当时在场的樊派喽啰们,见主子发了大火,一个个全都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地 纷纷表态,嚷成一片,要去把应国士抢回来,保证樊光竞选的最后胜利。樊光正在 火头上,被大家一哄,立即宣布做好械斗的准备,集中优势兵力,要去跟施仲衍一 决雌雄,不抢回应国士,誓不罢休。 一场规模巨大的全面械斗,迫在眉睫,一触即发。众人头脑都在发热,独有樊 光的大公子元洪头脑冷静,正当大家摩拳擦掌准备出发的当儿,他推开众人,走到 父亲面前,言辞恳切地说:“爸爸,械斗一起,十条八条人命,恐怕换不回应老伯 的平安归来。十万美金,也许能买到一个国大代表,却买不到全县父老乡亲们的心。 您是个在政界有过作为、有过成就的人,名声已经很响了,难道还要为了小小一个 国大代表,让自己身败名裂,落一个千古骂名么?请爸爸冷静三思,留些后福给我 们子孙做做人!” 樊光终究是个做过外交部次长的人,见多识广,有些水平,也有些修养。听儿 子这么一说,冷静一想,也深感自己办事过于孟浪,几乎铸成了一生的大错。真所 谓“君要臣谏,父要子劝”,醒悟过来之后,长叹了一声,立即改口说:“我当了 一任外交部次长,没有办过丧权辱国的事情;如今退归林下,难道还要为这不值一 争的虚名有损我晚节么?好,既然他施北衡咬住了这个国大代表不松嘴,我樊光不 跟他一般见识,犯不着倾家荡产拿自己的家当去跟他拼,更不能拿诸位的身家性命 去作无谓的牺牲。现在我宣布:放弃竞选国大代表,从今往后, 不但竞选国大代 表的事不再插手,一切政治活动也概不参与!” 樊光在儿子的“点化”之下,终于大彻大悟了,可他手下那一帮喽啰,一时还 转不过弯子来,愣在那里,有瞪大了眼睛的,有张大了嘴的,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不知道樊光是气糊涂了,还是故意这样说说,且看大家是否真正忠心。过了好一阵 子,才有那么几个自作聪明的,或拍着胸脯显示力量,或痛哭流涕表示忠诚,闹得 樊光心烦起来,下了命令:“通知徐邓仪立刻放人。再通知各乡各镇各个联络点, 已经收到的选票,统统销毁;没有收到的选票,统统不要了;所有联络员,跟当地 交待清楚以后,一律撤回城里。”说完,不再听喽啰们啰嗦,转身进房去了。 樊问天见哥哥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只是长叹了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也没有再劝。 樊光放弃竞选的消息在全县迅速传开。徐邓仪释放胡子因以后,施仲衍做了个 顺水人情,盛宴款待了应国士一顿,派轿子送他回村。一触即发的大规模械斗,终 于缓和下来,没有再发生流血事件。溯本穷源,还不得不归功于樊元洪的“子对父 谏”呢! 樊光主动撤退,国大代表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施北衡的头上。这就叫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樊、杜两派,归根结蒂连一点儿实利也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