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爪牙们的出路 一九四八年,是国共两党进行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的一年。 国民党方面,在全国的国大代表选举结束以后,于三月二十九日在南京召开 “行宪国民大会”。四月十九日,国民大会进行选举,蒋介石以两千四百三十票当 选为总统;陪选人居正得二百六十票;废票三十五张。四月二十九日进行副总统决 选,李宗仁得一百四十三票,以多于孙科一票的“优势”当选为副总统。 蒋介石集党政军权于一身,心心念念,总想扭转频频失利的华北战局,在他的 总统任期内,完成“消灭共党、实施宪政”的梦想。 共产党方面,经过连续几年的解放战争,逐鹿中原,已经取得了将近一半儿的 中华大地。按照斯大林的想法,是要共产党和国民党划长江为界,分而治之,把中 国也搞成像德国、朝鲜那样的两个国家,以便于他利用矛盾,永久统治。伟大的毛 泽东,其最伟大之处,就在于胆敢违背居于“老子党”地位的斯大林的意志,不满 足于跟国民党平分秋色,在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文章中,提出了“打到南京去, 活捉蒋介石,建立新中国”的口号,公开顶撞斯大林。 红头文件传达到浙南三五支队,司令傅振军积极响应党中央号召,计划在浙南 地区全面开展武装斗争,配合解放大军南下,迅速解放全中国。他从胡源乡乡长虞 梦璋那里拿到一本空白的通行证,委派一批骨干分赴浙南山区各县串联,或筹集枪 支弹药,建立地下游击武装,或策动武装起义,成立公开的地方政权。这些派出去 的骨干中,有一个叫陈觉的,在龙泉不慎暴露了身份,被捕以后英勇牺牲,但是他 持作身份证明的通行证,却落到了当地政府手里。公文转到景云县县政府,用不着 调查,通行证既然是胡源乡乡公所所开,该乡必定有人通敌,是无可置疑的了。事 不宜迟,迟则生变,县长当机立断,派了一个中队的自卫队配合便衣警察连夜去南 乡逮捕虞梦璋归案,而且对中队长面授机宜:如果虞梦璋拒捕,格杀勿论! 天黑以后,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从县城悄悄儿出发,摸着黑儿往南乡匆匆地赶 路。天色微明,到达虞梦璋祖宅所在的榧树根村。中队长命令:部队散开,埋伏四 周,轻重机枪封锁虞宅前后门,然后让警察局的便衣队以送公事为由敲开大门。 四名便衣儿立功心切,刚一迈进门槛,先把揉着惺松睡眼起来开门的乡丁拿下 捆绑起来。乡丁吃这一吓,浑沌的脑袋突然清醒了,迷糊着的眼睛也张开了,见进 来的四个人全都是乡民装束,手里又都端着匣子炮,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只 当是绑票的土匪,直着脖子刚喊了一声:“土匪来了!”就被一拳击倒,再也出不 了声儿。 虞梦璋听见有人敲门,其实已经醒了,正在琢磨是什么急事儿,忽然听见乡丁 的叫喊,也只当真是土匪来绑票,推开小妾翻身坐起,侧耳一听,乡丁不再叫喊, 却听见有杂乱的脚步声直奔卧室而来,慌忙中来不及穿衣服,光着身子就往后门跑, 正好和一名便衣儿撞了个满怀。虞梦璋从小练过拳脚,三两个人轻易近不了他的身 子,这时候施展开来,一脚先把那个便衣儿的手枪踢飞,再加两拳,那个走了一夜 夜路已经又乏又累的便衣儿就倒下了。虞梦璋从空档儿里一蹿蹿到后门,正想开门 跑出去,转念一想,既然是绑匪来袭,前后门必定有人把守无疑,急中生智,故意 把后门“咣啷”一声打开,人却悄悄儿溜进厨房,开开从厨房通往猪圈、菜园的小 门,翻过篱笆,猫腰一钻,就上了山了。 这边便衣儿冲进卧房,只抓住个躲在床角瑟瑟发抖的小妾,知道虞梦璋已经逃 跑,急忙追出,黑暗中几乎踩在被打翻在地的那个便衣儿身上。倒地的便衣儿一指 后门,说是看见虞梦璋从后门跑了。后到的便衣儿一看,见后门果然大开着,也认 定他必定是从这里跑了的,就追了过去。刚往门外一探脑袋,迎面“哒哒哒”就是 一梭子,急忙缩了回来,总算没有挨枪子儿。开头还以为是虞梦璋鸣枪拒捕,仔细 一听是轻机枪,气得跳脚大骂:“瞎了你娘的狗眼啦?也不看看是谁!虞梦璋刚才 跑出去,你们怎么不开枪?” 门外答应了:“我们一直盯着这里,只看见门开了,没看见有人出来呀!” 中队长见四个便衣儿进去半天没动静,亲自带领一个小队从前门进来了。三方 面一碰头,认定虞梦璋还没有离开这所房子,急忙点了火把楼上楼下四处寻找。找 到厨房,见通向猪圈的门开着,初步判定:要不是昨夜忘了关这门,就是刚才虞梦 璋从这里溜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中队长下令搜山。一百多号人排成一溜儿,从山脚到山 顶像梳头似的梳了一遍,还频频开枪,一者给自己壮胆,二者也想把虞梦璋吓出来。 其实,虞梦璋早已经翻过山口,进了坑界村,敲开一个亲信的门,讨衣裤穿上,这 才说出家里遭了抢匪,要那个亲信赶紧到榧树根村去看看家里情形怎么样。 两地相距不远,不过片刻工夫,那亲信就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说是家里并没 有遭抢,来的是县自卫队,是奉了县长的命令专门来请虞乡长到县里议事的。至于 议什么事情,中队长推说不知道,不肯说。如今家里正借榧树根祠堂杀猪蒸饭款待 县里来的一百多号人,看样子吃完饭还要各村搜索呢。 虞梦璋心里有数,知道准是自己跟三五支队有勾搭的事情让县长知道了,不然 决不会派出如此重兵连夜来“请”的。他老婆总算聪明,知道丈夫已经逃出村子, 借招待为名,稳住了追兵,好让丈夫逃得远些。当然,中队长那里,肯定是悄悄儿 给了好处的。虞梦璋心领妻子的美意,急忙打扮成商贩的样子,借了一笔路费,立 刻动身,走小路先到温埠,然后坐民船到温州,再换海轮,逃到上海去了。 再说这边自卫队中队长收了贿赂,吃饱喝足,带领部队到胡村、张岙口等村搜 索了一遍,抓了乡公所里的几个乡丁和办事人员作为“通匪嫌疑犯”,打算回县交 差。消息传到徐邓仪、胡桂元、胡宝兴等人耳朵里,他们一合计:官兵回城,必经 插花墩。那里地形险恶,适合于打伏击战,就纠集了三个未被逮走的乡保丁,悄悄 儿到插花墩岭头埋伏起来。他们对这一带的山势地形非常熟悉:所谓插花墩,是一 个山口,两边都是高山密林,只有一条陡峭的山路相通,只要在树丛或大石头后面 一藏,他们看得见路上的一举一动,路上的人却根本不知道两旁山上有人,所以信 心十足。 果然,下午两三点钟光景,一百多名自卫队员,一半儿作前锋,一半儿作后卫, 中间押解着十几名人犯,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徐邓仪他们并不着急,等前锋翻过 山口,正往下坡路上走,后卫还在走上坡路,而一众人犯正好走到山口的当儿,一 声令下,六个人七八支快慢机同时开火,分头向前锋后卫扫射,登时就有几个人中 弹倒下。自卫队遭到突然袭击,摸不清山上有多少伏兵,走在前面的,急忙往山下 奔逃;走在后面的,来了个向后转,往另一个方向的山下逃跑;山口的被捕人犯, 一见这个场面,就已经猜到是自己人相救来了,尽管两手被绑,两脚却是自由的, 身边既然没有了押解人员,子弹又只往自卫队那边打,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一声 唿哨,十几个人同时行动,连滚带爬,纷纷往两边山上跑去,跟徐邓仪等人汇合了。 自卫队中队长一听见枪声,跑得比谁都快。等到枪声停息,估计埋伏已经撤走, 这才出来狂吹哨子,好不容易集合起队伍来一查,伤了五六个,所幸伤势都不太重, 还不至于送命,只好感叹“千兵难敌地头蛇”,忍气吞声,回城向县长谎报军情: 共产党游击队大批人马埋伏在插花墩,经双方激战多时,因力量对比悬殊,寡不敌 众,加上共方抢占了有利地形,终于被劫走了全部人犯,我方光荣挂彩者多人,幸 无阵亡,如是云云。 县城里面,国大代表固然已经被施派人物轻易得手了,但是樊、杜两派的宿仇, 却没有因此而解除,相反倒越结越深了。虞梦璋是樊派的得力干将,如今出了这样 大的纰漏,杜派怎么可能不借机大做文章,来一个落井下石呢?状子列举了虞梦璋 借樊派的势力在南乡横行霸道的许多劣迹,还要把樊问天作为“通匪”的主使人物 严办,企图连根儿拔除。 县长当然也知道樊、杜两派之间的怨仇纠葛由来已久,状中难免有些不实之辞。 再说,仅凭他手下一个骨干分子的叛逃,也难以一跤把他撂倒,因为自己身为县长, 地方上的乡长,正是自己的下属,如果因为虞梦璋通匪就可以判定樊问天也通匪的 话,人家要是反问一句,自己岂也说不明白?但是虞梦璋的案子却是从龙泉通过省 里批转下来的,既不能压,也不必压,因此只得据实上报,不久批文下来,一面责 成县大队“全力歼灭股匪”,一面行文各地,张贴布告,通缉要犯虞梦璋。 虞梦璋在上海通过樊崧甫的关系,悄悄儿跑到杭州找浙江省保安司令竺鸣畴, 打听清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才金钱铺路,买通各路官员,谎称“乡公所空白通 行证不慎被窃,以至被共军所用,实不知情”等等,企图蒙混过去,大事化小。可 是景云的呈文上来,又说虞梦璋脱逃之后,带领大批股匪在插花墩伏击县自卫队, 劫走了全部人犯。虞梦璋通匪证据确凿,无庸置疑。虞梦璋辩称:空白通行证被盗, 他不知情;插花墩伏击自卫队,他更不知情,可见即便有通匪情事,也是他的手下 所为,他有失察之罪。他把责任往徐邓仪等人身上一推,借此金蝉脱壳。有樊崧甫 的关系在那里,竺鸣畴抓他不是,放他也不是,只好假装不知道,想让事情一拖两 拖之后,逐渐冷却下来,不了了之。 徐邓仪一帮人,自从虞梦璋跑了以后,失去了效忠的主子,蛇无头不行,整天 东流西窜,也不知道干什么是好。再者,失去了靠山,就失去了经济来源,他们这 一批青皮光棍儿,都是肚子里酒肉不能少、被窝儿里女人不能缺的主儿,如今两手 空空,叫他们到哪里找酒肉、女人去?三者插花墩伏击成功之后,经自卫队一宣扬, 他们的名声固然大噪,却糊里糊涂地又和共产党挂上了钩,不但城里再也去不得, 连比较大点儿的村镇都无法露面了。杜派人物见抓不到虞梦璋,又扳不倒樊问天, 就拿徐邓仪、胡宝兴开刀,反正他们胆敢聚众劫持人犯,“通匪”的事实再也无法 掩盖。县长无法调和两派之间的矛盾,也痛恨这些地痞流氓仗势欺人,胡作非为, 就在本县范围之内下令搜捕。这些人名声本来就臭,如果因此被捕,吃不了就得兜 着走。他们走投无路,再一想:反正已经背着“通匪”的罪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果真带领那一帮人结伙投到了三五支队去。 那时候,共产党的地方游击武装迅速扩张,正在用人之际,再说虞梦璋也确实 给他们行过方便、出过力气的,如今虞梦璋因通行证而出事儿,手底下的人为此而 跟县大队干了起来,走投无路了,难道不应该收留他们吗?何况那时候参加地方游 击队的人,动机十分复杂,不可能要求每一个来投者都是坚决彻底的革命派,有道 是“不管黑猫白猫,能逮住耗子的就是好猫”,这几个人的“能干”,诸如胆子大、 枪法准,几乎是远近闻名的。再说,共产党连旧社会都要彻底砸烂然后加以改造, 对这几个被逼上梁山的乡下土混混儿,难道还改造不了吗?所以虽然对他们的所作 所为也略有所闻,出于以上种种原因,还是把他们统统都留下了。 没过多久,这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煞星,就以他们的敢打敢冲无所畏惧赢得了 支队领导人的好感与信任,不但打土豪、“请财神”他们勇往直前,十分积极,许 多最困难、最危险的任务,也都委派他们去完成,终于赢得了“孤胆英雄”的称号。 糟的是:他们的地位渐高,权力渐大,以前那些奸淫妇女、滥杀无辜等等恶习,也 背着支队领导逐渐抬头,而且发展到为非作歹,坏事干尽的地步。老百姓不知底细, 只知道他们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像他们那样的人,以致给共产党的声誉带来了 很坏的影响。当时南乡一带,调皮的孩子,不怕老虎不怕鬼,但只要一提吃人肉的 徐邓仪和胡宝兴来了,最调皮的孩子都不敢再调皮。 解放以后,政局稳定了,他们也进了城,当上了干部,可是依旧恶习不改,权 力越大作恶也越大,终于被盘溪区区长应寿丰设下计谋,在一夜之间全部从肉体上 加以消灭。──这是后话,这里先提一笔,后文还将详细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