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混乱中我办了件聪明事儿 县城北门街,住着一个少将衔的退伍军官,姓徐名康,本县黄碧村人。他年纪 其实不大,据说当过师参谋长,三十年代初在江西打红军,全军覆没了,蒋介石总 算对他客气,没要他的命,只让他退伍了事。 景云县历代是个出文人的地方,从唐代小说家《虬髯客传》的作者杜光庭以后, 宋明清三代,状元、尚书、侍郎辈出,进士多如牛毛;但从辛亥革命以来,风水突 变,将军多得几乎数不过来,他小小一个少将,又是没了兵权的,正所谓褪了毛的 凤凰不如鸡,住在县里,也没什么人搭理他。 这个人,头脑简单,爱吃爱喝,还特别爱吹牛皮,三杯酒下肚,就海阔天空地 胡吹一气,什么大吹什么,什么好听吹什么,背地里大伙儿都叫他“徐疯子”。要 让他自己说,他文武全才,天生是个出将入相的人物,只可惜命运不济,生不逢时, 既没人赏识他,又没人拥护他,以至壮志不酬,磋砣至今。 鉴于此人性格古怪,行为乖张,县城里绅衿一层人物,谁都不愿理他。他又自 恃是个少将,层次太低的,还不肯俯就,以至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每天在家里自 斟自酌,喝醉了就骂街:骂蒋介石不识人头,用了个饭桶当师长,又不采纳他的作 战方案,打了败仗却牵连到了他;骂共产党作战不讲战术,害了他一辈子的前途; 骂县里的官绅狗眼看人低,不论大小事情,既不让他出头露面,也不跟他斟酌商量。 总之,全国全县的人包括他父母妻儿他都骂遍了,却独独不骂我。──至少是没听 见他骂我。 为什么他不骂我?说起来也不奇怪。自从我在景云商界渐露头角以来,按照父 亲的教诲:做生意人和气生财,广交四方客,有酒有肉,来者不拒。他在别处没人 理睬,到我这里随时有吃有喝,再者我敬他是个长辈,自己对社会对历史又是一知 半解,他那里大吹牛皮,我这里只当听故事听说书,从来没有跟他较真儿反驳。因 此他把我看成是天下第一知音,不但自称跟我是“忘年交”,还封我为景云县第一 大能人,预言我将来必定大发。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凡是以英雄自命的人,最喜欢天下大乱,最怕的就是 清平世界。如今景云县乱成了一锅粥,该是他“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于是他在自 己家门口挂出了“中国国民党忠义救国军浙南3811支队部”的牌子,自称支队长, 网罗县警察局便衣队便衣儿王金海给他当帮手,招兵买马,封官点将,摆出一副决 心要与共产党周旋到底的架势来。 据他自己说,这支忠义救国军,是蒋经国组织的,由蒋经国亲自任军长。他这 个3811支队,成立于民国三十八年一月一日,所以叫做3811支队。 这个徐康,纯粹是个狗食脾气,没人理他的时候,到我家来又吃又喝,吃饱喝 足了,牛皮吹够了,摸摸嘴唇一走了之;如今当了自封的支队长,可就翻脸不认人 了。他命令部下四出奔走,向各商号派捐派税。他写了一张条子,叫传令兵胡汉棠 送来给我,派我交出龙头白细布一匹。我一看就火了,问胡汉棠要白细布干什么。 他支支吾吾地说:“支队长要拉一帮人,上山打游击。”我还是不明白:“上山打 游击,要白布干什么?准备他死了让你们给他带孝?”胡汉棠也笑了起来:“不是 的。他说共产党的部队叫‘红军’,他的部队就叫‘白军’,专门对付共产党。要 白布,是用来做子弹带,算是‘白军’的标记。” 我知道胡汉棠不过是给他跑腿的,跟他说什么也没有用,就叫他回去,所要布 匹,回头我亲自送给支队长。 胡汉棠走后,正好同班同学应永泰走来,他也是为徐康疯子向他派捐来跟我商 量的。我们俩就一起到北门街去找徐疯子,要问问他这派捐派款是谁批示的。进了 3811支队部,见徐康正在亲自填写委任状,什么上校大队长、中校军需主任,连胡 汉棠也是个少尉副官。他见了我们,拿起一张空白的委任状来就要填,问我们要个 什么官儿?我没理他,把那张派条取出来扔给他,先问他这可是他出的条子,再问 他根据什么在全县派捐派款。他见我来者不善,究竟平时吃我的太多,这时候不好 意思再吃我,忙堆下满脸的笑来,跟我解释说:第一,他这个支队是蒋经国直接指 挥的,成立的那一天,奉有蒋军长的口喻:一切军需,就地征发。所以他向本县各 商号派捐派款,完全合法。第二,尽管派捐合法,他姓徐的怎么也不会把捐派到我 的头上来。这张条子,他说不是他开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件事情。边说边喊他 的军需主任,问他是谁写的派条。军需主任一问三不知,他就拿起笔来,写了一张 “豁免证”,免去我的一切捐款,还真事儿似的盖上他新刻的木头关防,笑嘻嘻地 递给我。 我们俩被他弄得啼笑皆非,跟这样的疯子,又认真不得,只好拿着“豁免证”, 离开他的支队部。 走到十字街口,正好碰见胡汉棠。我把“豁免证”向他晃了晃,告诉他派我白 细布一匹的派条,徐康根本就不知道,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胡汉棠听了,叫起 撞天屈来,说条子是支队长亲自交给他的,字也是支队长亲笔写的,怎么一转脸就 不承认了?我笑笑,拍拍他肩膀,让他回去问支队长,就转身走了。 到了应永泰的店里坐定,他才跟我说:他怀疑徐康的支队长是假的。第一,他 奉的是蒋经国的“口谕”,什么证件也没有;第二,他枪没一支,军装没一件,封 了一大帮官儿,还没有一个兵;第三,东门的南乡乡公所门口,也挂出了一块木牌, 写的也是3811部队,而且听说是虞梦璋在当队长。我感到奇怪,就要他陪我一起去 看看另一家3811部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到了东门,果然看见南乡乡公所的大门上也挂了一块崭新的木头牌子,白底蓝 字,上写“忠义救国军三八一一部队景云支队”十五个扁宋大字。走进去一看,只 见虞梦璋身穿罗斯福毕机的美式军装,扛着上校的肩章,正在给几个部下布置任务, 听那口气,是关于招兵的事情。看见我们俩进去,匆忙结束了谈话,挥挥手叫他们 出去,就站起来招呼我们。 我给他说了徐康的3811支队向我派捐的经过,问他:一个北门一个东门都挂同 样的牌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虞梦璋皱了皱眉头,鄙夷地说:“那个疯子,见 我这里打出了旗号,他连个上级都没有,自称‘直属支队’,就把牌子挂出来了。 仗着他是个少将,封自己一个支队长,我正要去告他呢!他那个支队,完全是冒牌 的,派捐派款也不合法,你们别去理他!” 接着,他就跟我解释他这个3811部队的来由。原来,他在杭州通过竺鸣畴的关 系,自认了一个失察罪,大概还花了不少的钱,总算解除了通缉令,回到了景云, 可是跟县长的关系搞僵了,没有恢复他乡长的职务。他手中无权,不敢回到南乡。 竺鸣畴又把他推荐给丽水专员张中强,张专员正在建立3811部队,自任司令,就委 任虞梦璋为景云支队的上校大队长,枪械服装都由丽水供给,而且有话在先,只要 部队扩展,人数够了,就委任他当支队长。他见我们主动找上门来,以为我们也有 从军的意思,就说了许多3811部队与众不同的好处,想说动我们也参加他的部队。 我灵机一动:如今县城里天天过部队,今天要米,明天要柴,实在不胜其扰。 如果有件“老虎皮”穿着,“和尚不亲帽儿亲”,彼此都是军人,一切啰嗦就都可 以免了。自从部队溃退以来,散兵游勇和开小差的官兵拿军装换便装是很平常的事 情,只要给足了钱,甚至连枪都能买得到。永泰家里,就有好几套卡机的军官服装, 难搞的是有部队番号的胸章。我就跟永泰商量,想借他一套军装,打扮成军官的样 子,以此对付过往的军队,免受骚扰。永泰也说这是一个好主意,就跟虞梦璋借用 两个符号,说明一不参加他的部队,二不领他一分钱的军饷,不过有人来问,却要 承认我们都是他的部下。虞梦璋倒挺大方的,一口答应,还说等我们想通了,假的 随时可以变成真的。当时就给我们一人填了一张“上尉中队附”的胸章。 我和永泰俩人装扮起来,立刻变成了两个在役军官。我们用粉笔在店门上写了 “3811部队驻地”的字样,过往部队果然不再来找我们的麻烦。走在街上,还赚来 了不少士兵和下级军官的敬礼呢! 我自以为办了一件十分聪明的事情,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张假胸章虽然给我带 来过几天的平安,但给我后半辈子带来的,竟是什么样的灾难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