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有天无法的日子 一九四九年五月九日(农历四月十二),天才蒙蒙亮,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枪炮 声。先是隐隐约约,不久就逐渐清晰,逐渐靠近了,靠近了。 我心里明白,不是解放军大部队开过来,就是土八路发起攻城。因为从败兵们 的口中,已经听说早在五月三日解放军就进了杭州的消息,如果铁路没被破坏,从 杭州到金华,不过半天的路程,行动是很快速的。“兵败如山倒”,要想让败兵回 过头来再“反戈一击”,不啻与虎谋皮,简直是痴人说梦。此外,三五支队支队部 在稠门遭到袭击,部队损失不算太大,老百姓遭的殃可不轻,为报此仇,在城内空 虚的前提下集结各大队兵力攻打县城,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没有经历过战争。抗战期间,日军盘踞金华,跟景云县相隔不足二百里,仗 着山高路险,我们依旧定定心心地做生意,并不惊慌。最紧张的时候,也不过到乡 下去躲避一些日子。所以,那时候除了遭过空袭、听见过炸弹爆炸和机枪扫射的声 音之外,两军对垒究竟怎么打仗,却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日寇是侵略军,打进城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什 么坏事儿都干得出来;共产党要的是天下,打天下第一要紧的是民心,攻进城来, 除了搜索残兵败将之外,相信绝不会为难老百姓,即便要压富扶贫,那也要等建立 政权以后。我害怕的只有两件事情:第一怕国民党的败兵抢劫,第二怕没长着眼睛 的枪炮流弹。因此,我即刻把家人都叫起床来,先把金银细软都藏好了,拿两条厚 棉被铺在桌子上,一家四口都挤在桌子下面。──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经验,说是 流弹能穿透房顶门窗,却不能穿过两条棉被,只要躲进用棉被搭起来的“掩体”里 面,就很安全了。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时而也有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好几次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呼 喊声从门口响过去,我提心吊胆地盯着门板,却又都平安地过去了。看样子,败兵 们只顾仓惶逃窜,连“顺手捎带”的工夫都没有了。 八点钟光景,枪声逐渐由稀落趋于平息,接着沿街响起了“老乡们,出来吧, 蒋匪军逃跑了,景云县解放啦!”的喊话声,有北方口音的,也有本地口音的。我 跟父亲商量了一下,大着胆子先从门缝里往外一张,见街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正 在大声地说话,就也把门打开,走到街上去看看。 街上有好多解放军在走动,身上有穿手工缝制的粗土布军装的,也有穿国民党 部队的士兵军装的,一律戴军便帽只是没有帽徽,却有一枚胸章。国民党部队的胸 章,写有部队番号、姓名、军衔、职别,一看就知道是官是兵,官儿有多大;解放 军那胸章,却只是一个红框框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黑色的宋体大字,也不 知道是官是兵,更分不出官儿的大小。除了解放军之外,也有几个土八路,他们没 有军装,只在腰里束一根宽皮带,肩上斜挎着木壳枪,头上却戴着一顶灰色的八角 帽,缀着一个红布做的五角星。看样子,昨夜的战斗,是有游击队配合的。 街路两边,有好几堆人在围着解放军问长问短。我走近一听,是在宣传三大纪 律八项注意,动员各店铺恢复营业。有人问起市场买卖用什么货币,那个解放军回 答:暂时允许银元流通,手里持有金元券的,以后可以按一定比例进行兑换。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带头放起了鞭炮,表示欢迎解放军。于是,鞭炮声接二连 三地响起。我也不甘落后,急忙回家取出一挂万子长鞭来,一面放一面打开店门, 试探性地拿出一些小百货来,放在货架子上装点门面,静观下一步的变化。 接管部队当天就成立了军事管制委员会,贴出了布告和“约法八章”等安民告 示。 当天,我们就得知解放景云的是二野三兵团十二军的部队。除留下少部分警备 部队和接管部队之外,主要兵力已经向南追击。第二天,我就见到了印刷粗糙的人 民币,最小的是一百元,最大的是五万元。 第三天,以三五支队为主的县人民政府成立,贴出了布告,县长是樊康平,秘 书长是徐大良。再一打听:陈亦祥当了县武装大队的大队长,武装队里还有吕建成、 吕建信等人,吕德周也当了县政府庶务员。这些人,不是我小学同学,就是我中学 的同学,特别是陈亦祥,算起来还是我不太远的姨表兄,彼此都是很了解的。他们 参加了三五支队,我也听说过。如今他们来组织政府,即便以后要扶贫压富,想来 对我总不至于太过份吧? 第一节 喜怒无常的徐邓仪 景云一解放,徐康疯子果然带着他的那一帮“忠义救国军”上山打游击去了。 虞梦璋却脱下上校的军装,摘下3811部队的牌子,自以为当年和三五支队有过来往, 既不逃,也不跑。三五支队的大批人马从南乡进城,他还站在南乡公所的大门口, 跟与他熟识的人打招呼。特别是看见徐邓仪等人过来,互相之间还显得非常亲热。 当时徐邓仪正带着土八路部队进城,不便在路边多谈,安置好住房以后,兄弟三个 就一起到南乡公所来看望虞梦璋。 这时候,城里各饭馆都还没开张。虞梦璋就把这三个人带到我的店里。他的想 法,我也是樊派的人,以前和徐邓仪有过一面之交,如今他们在新政府里任职,大 家应该加强联络,以后好请他们多多照应。我当然懂得他的心思,立刻吩咐家里宰 鸡杀鳖,做了清蒸甲鱼、红烧鸡块之类的好菜招待他们。 竞选国大代表那阵子,我虽然在樊公馆见过徐邓仪,却很少跟他说过话。胡宝 兴和胡桂全,则闻名已久,从来没有见过面。今天一见,可真叫做“开眼界”了。 只见仨人全都一个模式的打扮:扎着宽皮带,掖着匣子枪,敞着怀,露着胸,尽管 人有胖瘦,个儿有高矮,却都是一脸的横肉,满嘴的脏话,说起话来,旁若无人, 唾沫星儿四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酒量极大,胃口极好,五个人坐下来,他们三 个是大碗的喝酒,大块的吃肉,四十斤一坛的竹叶青,转眼间就下去了半坛,桌子 上的七八个菜,没怎么吃就见了底,不得不一添再添。我心里暗想:这三个人,不 是活脱脱的一副土匪相么?可真正应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句老话了。只是 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够在共产党的部队里呆得下去而且还受到重用呢?再一想到他 们三个都是吃过人肉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因此座上只听见他们四个人嘻嘻哈哈 地高谈阔论,我一者插不上嘴,二者也确实有点儿害怕,所以很少讲话。 吃饱了,喝足了,醉醺醺的四个人,不但满脸通红,连眼睛都是红的,抹抹嘴 站起来要走,身子却直打晃。作为主人,尽管觉得这样的人跟我不合拍,恐怕交不 成朋友,场面上的客气话,总还是要说的,送到门口,我说了声:“以后有工夫, 请随时来坐坐。” 也许是嫌我怠慢,觉得菜肴不够丰盛,也许是嫌我摆架子,没跟他们称兄道弟 地碰杯对干,听我这样说,徐邓仪歪着脖子看了我半天,忽然迸出一句:“别以为 我吃了你一顿饭,就会向着你。我这个人,”说到这里,拍拍腰间的二十响:“和 这个家伙一样,是不认识人的。今天喝了你的酒,明天也许会来抓你走!” 我吃了一惊,吓得脸都青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虞梦璋推了他一把:“你这个 人,就是说话不看场合。他是个生意人,不问政治,胆小如鼠,你可别吓唬他。” 不料徐邓仪干脆把枪拔了出来,在我面前一晃,却对虞梦璋说:“只要你下个 令儿,我立刻就枪毙他。我这支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多杀一个少 杀一个也无所谓,杀不杀,全看它的高兴。” 像他这种不近人情的人,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也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什么 动机,什么目的。我做声不得,虞梦璋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显得跟我挺知己地说: “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嘛!往后阿庆要是请你办什么事情,等于就是我请你办 什么事情,你可一定要照办不误哇!”说着,一推徐邓仪,一伙儿人就离开客堂, 从店门出去了。 徐邓仪走了,可他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脑子里闪现。以前只听说他杀人不眨眼, 没有人味儿,今天一见,才知道大家的评价,一点儿也不过份。这种人,不可不见, 可也不可再见。第二天虞梦璋又到我店堂来,我就通知他:像这样的人,以后千万 别带到我家来。虞梦璋还直给他开脱,说他是个粗人,天生的就是这种没心没肺的 脾气,叫我不要在意。又说这种人只要交上了朋友,是最忠心耿耿的,叫他卖命都 不会皱一下眉头。我说我这个人胆小怕事,经不起惊吓。再说,我也没有杀人放火 的事情要他去卖命。虞梦璋领会到我的意思,知道我不喜欢这种人,以后不但再没 带他们来,连他自己也很少到我店里来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