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不干好事的陈亦祥 县武装大队大队长陈亦祥,因为是我的姨表兄,我对他比较了解。他早年参加 过国民党西南干训团,受过特务训练,在本县新美乡当乡队附期间,因为奸淫妇女、 吊打百姓,激起了民忿,被好事者从相好女人被窝儿里拖出来,扔进了粪缸里。乡 长见他人品太次,正打算将他革职,他却带枪投了三五支队,居然受到了重用。 如今他当上了县大队大队长,耀武扬威,神气得很,从前的那些毛病,又逐渐 抬头了。 县城刚刚解放,社会治安混乱,不但要抓刑事犯,还要抓反革命,抓各种各样 的破坏分子。当时县公安局还没有成立,所有抓人、审讯等等,都由县武装大队执 行。抓的人多,原看守所关不下,就把丁氏宗祠改为临时监狱。审讯中,陈亦祥不 但把人吊起来打,甚至连上老虎凳、灌辣椒水这些国民党惯用的酷刑,也经常使用。 解放初期,全县的人对共产党的政策还不大了解,见陈亦祥的所作所为,人人寒心, 以为这就是共产党对待老百姓的政策。人们见了解放军和政府工作人员,都远而避 之,生怕得罪他们,被抓去坐老虎凳。 十大恶霸被逮捕之后,不久就枪毙了一批,大烟筒、杜芳都在其内。陈亦祥从 此更加耀武扬威,到处逮捕知名人士,敲诈勒索,甚至就在县政府前厅动用酷刑, 借此“杀鸡给猴子看”。他把县参议员何升抓来,冷笑着说:“从前叫你何先生, 今天叫你反革命。反革命不动刑,是不会老实招供的。”当即叫人把老虎凳抬出来, 要何矮子尝尝滋味儿。正要动刑,县长樊康平听说抓了何升,知道他是个开明士绅, 虽然当过县参议员,也给大烟筒办过一些事情,却没有太大的劣迹,就出面解围, 释放了他。可他已经被陈亦祥吓破了胆,回到家里,就病倒了。 不久,何矮子到杭州治病去了。有人传说:是大烟筒老婆去看望何矮子,说起 大烟筒不听我的良言相劝,不肯出去躲躲风头,以至才有今天。她要何矮子“亡羊 补牢”,借治病为由先躲一躲再说,所以他才到外地去治病的。 我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立刻不安起来。大烟筒老婆无意之中说出了我曾经到 她家通风报信的事儿,这话要是传到了陈亦祥耳朵里,我可就要吃不了的兜着走了。 柯家巷“山麻雀”的家里,以前有一家房客,男的是个国民党军官,年纪已经 五十来岁了,女的却年轻漂亮,身材苗条,双眼皮儿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嫩脸蛋儿, 看样子,不是姨太太,也是个随军的“临时夫人”。景云解放以后,男的溃逃台湾, 把太太扔在这里不管了。 这个女人,无非为了生活,才把自己“批发”给人家,等于是出卖肉体,只是 比“零售”略强而已,从本质上说,也是个被蹂躏、被损害者,特别是被遗弃以后, 断了生活来源,日子并不好过,虽然是她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至少也是个可怜 虫。 陈亦祥进城以后,就看上了这个女人,借查问她丈夫的去向下落为名,经常到 她房间里去挑逗纠缠。那女人无可奈何,又不敢得罪,只好笑脸相迎,递烟沏茶, 陪着聊天,心里则在咬牙切齿,骂他是畜生。 她是我店里的老主顾,已经跟我提起过好几次这件事情了,问我该怎么办是好。 我劝她最好是及早回家,一个单身女人飘泊在外,又是国民党军官太太的身份,容 易招惹是非。但她家远在皖北,一者家里很穷,不想回家去,二者也没有这一笔旅 费,总想再嫁个有钱的,继续过那打打麻将看看戏的舒服日子。可是这样的人选, 现在很难找了。陈亦祥虽然看中了她,也只是想白占便宜而已,并无娶她为妻的意 思,再说,双方的身份悬殊,也没有这个可能。而她呢,虽然对贞操并不那么重视, 却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人尽可夫的贱货,以至无法正经嫁人,所以对陈亦祥的挑逗, 总是婉转拒绝,不给他以可趁之机。 七月八日星期五,农历六月十三,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灾难性或曰转折 性的日子。 那天上午十点多钟,色魔陈亦祥在她房间里软磨硬泡,动手动脚,纠缠不休, 几乎就要动鲁的了。那女人正没有办法,从窗户里一眼看见我在她门前走过,急忙 跑出来叫我,一面假意问我店里有没有这个牌子的雪花膏,有没有那个牌子的花露 水,说是她以前在我店里买的一种香水她很喜欢,要我再给她留两瓶,一面向我眨 眨眼睛努努嘴,示意她屋里有个讨厌的人,要我帮她解围。我心里明知道在她屋里 的是个什么人,如果我这时候出头露面,势必将矛盾转移到我的头上来,无异于引 火烧身;但是眼看着这个并不太坏的女人就要遭到坏人的奸污,似乎又于心不忍, 略一犹豫,我说我店里进的白熊脂雪花膏、双妹牌花露水,都还有货,请她随时去 买,至于香水么,牌子很多,不知道她以前买的是哪一种,让她把瓶子给我看一看。 她就笑眯眯地领我进了她的卧室里,把她梳妆台上的化妆品一样样拿来给我看。这 一来,陈亦祥坐不住了,没跟我打个招呼,只是阴沉着脸说了声“我下次再来”, 又瞪了我一眼,就站起身来走了。 陈亦祥一走,那女人才带着哭腔告诉我,如果不是我恰巧经过这里,她可就没 有办法对付这个色鬼了。我再次劝她趁手头还有点儿首饰,赶紧变买了回家去,免 得夜长梦多。也不知道是她拿我当亲人要跟我诉诉委屈呢,还是她对我确实有好感, 我告辞要走,她却牵着我的手不放,要我多坐一会儿陪她说说话儿。我还来不及坐 下,她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我诉说起她家里怎么把她卖给那个军官做随军太太 的经过,表示她已经不想回自己那个家,只希望有个安善良民能娶她为妻,平平安 安地过日子。 这话,我已经听她跟我说过好几次了,平心而论,像她那样的人,天生就是个 做姨太太的料:长得漂亮,却没有任何谋生的本事,除了会打麻将会做饭,就只有 陪男人睡觉的本能了;可是一个月买化妆品、做衣服的钱,就比一般人家一个月的 伙食费还要多,“安善良民”,谁娶得起她?这些话,我当然不便于跟她明说,只 是嘴不对心地唯唯答应着。 就在这个时候,陈亦祥忽然杀了个“回马枪”,推门就进。在他,也许以为我 已经走了,想来接着刚才的戏唱下去,一看她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拿一块手绢儿 擦眼泪,不是十分亲近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个场面?于是醋意大发,冷笑一声说: “怎么,你的花露水没有买,倒卖起眼泪水来了?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冲撞 你们的好事了。”说着转身就走,还把房门摔得老响的。 一看这狂徒变了脸,我心里也有些忐忒不安。凡是小人得势,就要胡作非为, 什么天理国法都不顾的。像我这样的小小老百姓,得罪了他,他随便找个借口,就 可以把我抓走,即便有澄清是非的一天,只怕苦头也吃足了。 不过这时候,我最担心的还是她,言辞恳切地劝她当机立断,赶紧离开这里。 哪怕不回家去,也要找一个能够暂时落脚的地方住下来再说。 她也看出陈亦祥怀恨而去,一定会采取打击手段进行报复,尽管心里并不愿意, 也不得不表示打算在最近离去。 但是时间不允许她明后天再行动了。陈亦祥已经老羞成怒,在当天下午就把那 个女人抓了起来,非刑逼供,拷问她丈夫到哪里去了,要她立刻把男人交出来。 她丈夫如果还在大陆,她比谁都更急着要找到他。可惜他多半儿已经逃到台湾 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国民党的军官,至少还花钱买个女人玩 玩儿;你这个共产党的小头目,想玩儿女人又没钱,女人不从,就利用手中的权力 进行报复:你不跟我,我就毁了你。什么玩意儿!这样的人坐天下,时间长得了才 怪哩! 我已经意识到陈亦祥盯上我了,但我和那女人确实没有任何勾搭,想来她也不 至于牵扯上我。所以尽管心中不平,想到的也还是那个女人,并没有想到陈亦祥马 上会来抓我。 阴历六月中旬,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吃过晚饭,我穿着汗衫和大裤衩,拖着 拖鞋,手里拿一把芭蕉扇,踅到县政府门口的荷花池旁边,在石栏杆上坐着乘凉, 意思是希望碰到个县政府的熟人,装作随便聊天的样子,打听一下那个军官太太怎 么样了。──我不能为这事儿专门去找人,不然,就显得我太关心她了。 夏天日子长,这时候天还没黑,荷花池旁边乘凉的、卖凉粉的,男女老少都有。 外号“箫仙”的杨疯子,正盘腿坐在一个蒲墩上,面前点着一支线香,在一丝若有 若无的烟云和淡淡的清香中,全神贯注地吹他那支已经捏得红亮红亮的凤凰箫。乐 曲低沉而幽雅,似怨似艾,如泣如诉,简直催人泪下。恍恍惚惚中,几乎就像是那 个姨太太在低声地呜咽着向我求救。我耳听着箫声,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县政府的门 口,希望有个老同学会突然地从那里面走出来。 县政府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倒是不少,熟识的也有,但却没一个是能够和我 推心置腹地深谈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看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我正想站起身 来离开,忽然看见打西边过来一簇人,前面两个武装队员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犯, 后面一个敞着怀、挺着胸、倒提着匣子炮、神气活现地晃着胳膊走路的,正是陈亦 祥。 我眼睛一亮,急忙去看他逮的是什么人。暮色中,那人的嘴脸依稀可辨:正是 徐康疯子的“少尉副官”胡汉棠。 我心里立刻打开了鼓:徐康拉了一帮人马上山打游击,枪支粮饷都没有,一个 个还都是官,没一个能打仗的兵,明摆着是瞎胡闹的疯子行径。但他上山以前和我 交情不错,这是全县的人都知道的,特别是他还给我开过一张“豁免证”,可以豁 免3811部队的一切派款,这事儿胡汉棠全知道。特别是后来我穿上军装,自称是3811 部队的中队附,几乎全县的人都知道。明白底细的,懂得那是假戏;而徐疯子、胡 汉棠他们,还以为我不投他却去投了虞梦璋,当时就很恼火。如今胡汉棠被捕,这 小子又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浑蛋,要是有的没的胡说一气,可就是给陈亦祥制造抓我 的口实了。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想想景云县两个3811部队,我虽然曾经在虞梦璋那里 借过一张胸章,但他如今已经掩旗息鼓,他又是个和三五支队有密切联系的人,这 些事情,只怕不会再提起;至于徐康疯子,尽管他本人和我私交不错,但他的部队 却与我完全无关,可以不用害怕。这样一想,也就自己给自己一个宽心丸儿吃:有 事儿没事儿,明天再去打听,今天且先放心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