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祸事是这样开始的 没有想到的是:陈亦祥是个军人,军事行动讲究快速。他没让那个军官太太过 几天后离开景云,也不容我明天有充裕的时间打听动静、考虑对策。当夜十二点多 钟,他带领一批人来敲我的店门,说是急需一批红布做红旗,非连夜买走不可。 我当然不是傻瓜。听他说话气势汹汹的,哪有一点儿求人的意思?再说,买几 尺红布,往多里说,买几丈红布,哪用得着来这一帮子人?我心里明镜似的,一面 沉住了气儿,高声答应“就来开门”,一面跑到父亲的房间,匆匆告诉他陈亦祥可 能是来抓我的,要他尽量延迟开门,以便我争取时间,好翻墙逃走,免得吃眼前亏。 我把父亲打发下楼抵挡一阵,心知后门必然有人把守,立刻蹿上三楼,从窗口 翻到隔壁人家只有两层、比我家三楼窗口还低的房顶上。南方人的瓦房,瓦片是在 椽子上单摆浮搁着的,经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不像北方人的瓦房,房顶上先苫厚 厚一层防寒隔热的灰土,瓦片都用白灰砌死,人可以在房顶上随便行走。但是南方 人盖房,房脊上面却是一溜儿立瓦,只要小心在意,爬过去还是可能的。事到紧急 关头,施展出师傅教我的“轻功”来:四肢并用,手掌撑开,横脚踏瓦,尽量把重 量分散开。好在我的个子并不太大,体重轻,居然没踩碎一片瓦,就让我越过了房 顶,到达第三家人家──本生店的房顶阳台上了。 我原以为从阳台上可以进入本生店的三楼的,没有想到他们把通向阳台的小门 插上了,推不开。阳台下面是二楼,这时候一轮微缺的皓月挂在中天,往下一看, 我家后门口果然有五六个手执长短枪的武装队员守着,心知往墙外跳等于送死,只 剩下往本生店的天井里跳这一条路了。想想本生店的老板伙计跟我关系都不错,他 们也都知道我不是坏人,不说掩护我逃跑吧,至少我躲在他们那里,他们假装不知 道,还是做得到的。看看从阳台到天井地面,足有两丈多高,我的“轻功”并不到 家,跳下去非死即伤,不能硬来。再仔细看,后门院儿墙离地只有一丈多高,如果 双手攀住墙顶,身子垂直挂下去,脚尖离地就不过七八尺左右,以我的“功夫”而 论,还不至于受伤。可是院墙外面,就是胡同,而且隔两个门就有人守着,万一被 他们看见,事情就糟了。 尽管父亲磨磨蹭蹭,总不能不去开门。估计现在陈亦祥已经进入我家,正在跟 我父亲嚷嚷,甚至已经到处搜查了。如果他们上了三楼,从窗户里就能看见我在这 边的阳台上。时间紧迫,不容我有更多的时间考虑,只有铤而走险了。但愿守后门 的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门”上,不注意“墙”上,更不注意“邻居”的墙上,那我 就有可能安全脱逃了。 我翻过阳台的栏杆,两手抓紧栏杆的底座,两脚往下垂落,估计离院墙的墙头 大约还有两尺。我不敢跳,既怕出声儿,也怕看不见墙头跳到外面去,不受伤也要 被抓走。我死命抠住房檐下的砖缝儿,让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落,出了一身大 汗,总算两脚都踏到墙头上了。我悄悄儿看了看守住我家后门的那一帮人,还没一 个抬头往这边看的。 事不宜迟,我从墙角像猫一样爬到墙的正中,手扒墙头,双脚去探后门的上框。 等到两脚都能吃上劲儿了,转过身来,两手一松,两脚一蹬,轻轻松松地就跳到了 地面上。 但是我一不小心,把墙顶上的一块砖扒拉下来了。深更半夜里,“啪啦”一声, 显得特别清脆响亮。守后门的那一帮人听见有响动,不问青红皂白,就朝天开了一 枪,其实根本就没目标,无非是给自己壮胆。这时候,陈亦祥正好开了后门出来, 忙问为什么开枪,答复是西边有动静,问是什么地方,那家伙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 楚。陈亦祥骂了一句粗话,立即命令手下散开,挨家挨户搜查,如果拒捕,格杀勿 论。 一块砖头落下地,一颗枪子儿飞上天,把左邻右舍们都惊动了。当然首先惊动 的是本生店老板。他开开房门出来,我立刻迎上前去,示意他不要出声,倒把他吓 了一跳。我简单说了陈亦祥找我的碴子,正带人抓我,要他掩护我一下。他说:陈 亦祥不进来,什么都好办,他要是一进来,四处一搜,藏是藏不住的。唯一的出路, 就是离开这所房子。说着,他进房拿来一盒火柴,把天井一角的暗沟盖板揭开,叫 我赶紧逃走。 景云县境,被一条好溪东西横贯,从北边来的一条山涧,流经县城,注入好溪。 这条山涧,有几段露在地面上,供居民洗菜洗衣服,大部分则在居民的房屋院子下 通过。抗战期间,日寇时常空袭,这条暗沟,就成了天然的防空洞。有的居民为了 方便省事,在院子里揭开一块石板,换上一块厚木板,遇有空袭,可以不逃,直到 敌机在头顶上盘旋了,甚至投弹了,这才不慌不忙地往暗沟里一钻。胜利以后,有 的人家盖上了石板,恢复了原状,有的人家图个取水方便,也有一直不用石板盖上 的。本生店院子里的暗沟就没用石板盖上,今天倒给我的逃亡开了“方便之门”了。 我下了暗沟,听本生老板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放在盖板上面,又去吩咐了 家人和伙计不要声张,这才进房。不久,前门后门同时敲响,老板和伙计同样磨磨 蹭蹭地去开门,陈亦祥带人进来,先挨个儿问了一遍,众口一词:听见门外枪响, 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再问可有人进来过,都说没看见也没听见。陈亦祥大声地吆 喝:“葛月庆是反革命,谁要是窝藏、包庇,跟反革命同罪!”但是人人都说不知 道,他也无可奈何。带着人在楼上楼下搜查了一遍,终于发现院子里有暗沟,就七 手八脚地搬开盖板上的东西,打算下来查看。 暗沟里面,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水,高度不容一个大人直立,只能半弯着腰, 有点儿像是“水牢”一般。我考虑了一下:往北二百米,是育婴堂门前的出口;往 南三百米,就是与好溪汇合的出口。按阴阳八卦,北面是“闭门”,南边是“开” 门,只要能从南边出口出去,就是生路一条。我擦亮了一根火柴,借微光看了看脚 下,认清了方向,就摸着沟壁在膝盖深的水里往南淌去。刚走出没几步,上面已经 揭开了盖板,马上就要有人下来。我急中生智,拣了两块石头往北扔去。“咚咚” 两声,洞口上面立刻大喊大叫:“里面有人!往北去了,快追!” 一连下来四五个人,晃着电筒,往北追去,上面的人,立刻跑到育婴堂门口去 堵截。我不敢再划火柴,摸着沟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南狂奔。看看到了出口处, 心想:要是南边出口也有人把守,我今天就只好束手就擒了。为了试探虚实,又拣 起一块石头来往洞口外面一扔,没有反映;还不放心,再扔一块,依旧没有动静。 我抑制住心头的狂跳,把整个身子趴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在水面上,小心翼翼 地爬出了洞口。 溪水越来越深,脚底下一落空,我就张开两臂,往南岸奋力游去。这时候,往 北追我的人发觉上当,又回头向南,一批在水沟里追,一批在地面上追,先后到达 出口处,手电筒的强光上下乱晃。在月光下,其实不用手电,水面上的动静也是看 得清清楚楚的。如果我仰面朝天,只把口鼻露出水面,保持静止不动,大概岸上的 人什么也发现不了。可是我一看北岸人影幢幢,南岸则一个人也没有,而我距离南 岸又只有几十米,只要再划拉两下,就安全了,何必要留在危险区里等人家来抓呢? 我相信自己的游泳水平,更相信自己的好运,就不顾一切地张开两臂,用最快的速 度往南游去。 这一来,岸上的人既听见水声,也看见人影儿了。当即有人大喊:“在溪水里, 快追!”几乎是同时,有人向我“砰砰”开了两枪,接着东面守卫在丁氏宗祠门口 的卫兵和西面守卫在大桥上的哨兵也先后向我开了火。子弹“呼呼”地在我头顶上 飞,有落在我周围的水里的,有打到南岸的岩石上的。我暗念一声“老天爷保佑”, 翻身潜入水里,用潜泳继续向南游去。只几分钟,就到达了南岸。我身穿白色汗衫, 月光下目标明显,密集的子弹落在我前后左右,也许真是我“命不该绝”,竟没有 一颗擦着我皮肉的,居然让我从子弹的夹缝中冲了出去。南岸也有一条山涧,是从 南往北流的。当时景云县溪南住户还很少,这条山涧,还是明涧。我不顾一切地往 里一钻,立即逆流而上,好像进了战壕,除非身后开枪,什么子弹也打不到我了。 那时候的情况:东西北三方面同时向溪中开枪,陈亦祥那批人怕吃流弹,不敢 下水来追,他们急忙绕道向西通过大桥再向东来追我,这就造成了一个时间差,给 了我一个从容隐蔽的余地。我上岸的地方,向西拐是住宅区,向东拐或直接向南去, 就都是山了,尽管溪南的住户没有溪北多,总也有好几百户,又是深更半夜,他们 往哪里找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