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不反共,就杀我 我从宝宝家出来,不敢走公路,经黄龙寺小路到达马渡村。这里有我一个堂房 姐夫叫徐荣生,我想先在他家住一两天,听听县里动静,再作下一步打算。 徐荣生家的对面,是当地最大的地主胡官俊的家。我每次到西乡办事,总要到 他家走走;他每次到县里来,也总要到我店里坐坐。他虽然比我大不少,我们却是 无话不谈的朋友。今天既然来了,总不能不跟他见一面。于是就由姐夫陪着,到他 家打了个招呼。 他听我谈起了这一次的脱险经过,连连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立即吩咐老 婆准备酒宴,为我压惊。那年月,村子里还没有肉店,赶集的时候买一两斤肉,要 吃四五天。家里没有鲜肉,他宰了一只鸡,觉得还不够丰盛,愣把养着玩儿的鸽子 也宰了三四只,那个热情劲儿,绝不是假的。农村里,难得做一顿好吃的,今天有 了好菜,免不了要把亲朋好友请来聚聚,于是,鸡还没有熟,请的客人就来了。 来客一共三个:丁官钟是我仙都中学的同班同学,胡雄是本村的一个土财主, 还有一个胡礼珍,此人我闻名已久,却还是第一次见面,只知道他曾在军统局受过 特殊训练,化装、跟踪、擒拿、暗杀样样都会,而且心狠手辣,翻脸就不认人,吹 牛皮说大话更是脸不红心不跳,张嘴就来。只因他去年在杭州暗杀了陶中骏,震动 了军政界,奉命回老家暂时避避风头,没想到时局变化极快,来不及等他另有高就, 浙江就解放了。想去台湾又去不成,如今窝在家里,明知道共产党来了没他的好果 子吃,但又无计可施。 我们一面喝酒一面闲聊。胡礼珍听说我因为和忠义救国军3811部队有些牵连, 被陈亦祥追捕,就说:“这年头,什么东西都有冒牌的,自称是3811部队的人就不 知道有多少。其实,只有我才是真正的忠义救国军3811部队司令,是去年元旦蒋经 国亲自任命的。徐康不过听我跟他说起过这件事儿,就假戏真做起来,自封支队长, 其实谁也没任命他。张中强呢,虽然当了丽水行政专员公署专员,可他不是嫡系, 所以四处钻营。樊崧甫在丽水立了山堂,封他做堂长。我的3811部队刚成立,他就 来自荐,要当副司令。我还没有答应呢,他仗着手里有军械物资,倒先行动起来了, 还封了许多支队长,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像虞梦璋他们,都只知道3811部队司令是 张中强,不知道是我。最没出息的是他妈的陈亦祥,这小子在息烽受训的时候,我 们俩是同一期的,就因为他不守校规,和女同学不清不白,受到了警告处分,特种 技能学得又不好,不堪造就,才派他回家来做基层工作的。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 投了共产党,倒受到了重用,可见共产党里面也太没有人才了。不是我胡某人吹牛, 别看他陈大队长手下有二三百人,我要他脑袋,简直就和探囊取物一般。你别害怕, 只要他听说你在我这里,借他三分胆子,他也不敢来动你一根毫毛的。” 我听他吹牛没边儿,特别是听说3811部队又出来一个司令,心里暗暗好笑,就 没怎么理他。他倒不拿自己当外人,跟我特别亲近,要和我连连碰杯。胡官俊三杯 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又见胡礼珍对我颇为赏识,就把我上次的“逃壮丁”和这 次的拒捕说得活龙活现,听得胡礼珍连连向我翘大拇指,夸我是个“天才的将军”, 接着压低了嗓子跟我说:“老弟雄才,胆识过人,如今天下大乱,根本不是做生意 的时候。共产党共产共妻,逆天行事,也绝不会让你有发财的机会。有道是识事务 者为俊杰,老弟如此高才,不趁此乱世施展抱负,建立丰功伟业,实在辜负了老天 爷对你的钟爱。你老弟是个聪明人,总也看得出来共产党的天下是坐不长的;共产 党的谎话,只能蒙蔽百姓于一时,绝不能蒙蔽百姓于一世。可以预言:到不了三年, 全国百姓一定无法忍受共产党的统治,会纷纷起来反抗的。那时候,咱们因势利导, 配合国军反攻大陆,外有盟国的援助,内有百姓的支持,消灭共产党,不过是谈笑 间事。所以为今之计,不是要跟共产党争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一方面要按照总理 遗训,多做‘唤起民众’的工作,一方面则要保持自己的实力,以便一朝时机成熟, 有可以出击之师。不瞒老弟说:我这个司令部,早就已经成立,各地的忠义救国军, 都受我的节制和指挥,只是目前非常时期,还不能公开,只能处于地下状态,必要 的时候,才拉上山去。如今你老弟有难来投,我们谈得投机,也不拿你当外人,不 妨明告诉你,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我3811部队司令部的骨干:官俊兄是我的军需 主任;胡雄兄是司令部直属大队大队长,官钟暂时担任联络参谋,你老弟呢,尽管 没有带过兵打过仗,就凭你的智勇胆识,应该给你个参谋长的职务,只是你今天刚 到,来日方长,暂时请你屈就作战参谋,想来老弟总不会说大哥我看轻了你吧?” 一席话说得我大惊失色,毛骨悚然,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今天明明是路过 马渡,顺便看看姐夫和老朋友,怎么变成来投靠他了?我来不及多想,急忙逊谢说: “承蒙胡司令错爱,委我如此重任,按说不该推辞才是。不过我一生的志向,是从 事商业,不问政治,对于军事行动,更是一窍不通。不管是国民党坐天下还是共产 党坐天下,只要允许我继续做生意,让我全家大小温饱有余,别的我都不计较。至 于今天陈亦祥陷害我,那只是我们之间的私仇,跟政治无关。三五支队没有进城的 时候,县党部杜派的人也不是没有陷害过我。我的对策,是‘惹不起,躲得起’, 天大的祸事,先躲过去再说。今天我来马渡,是去金华路过,顺便看看姐夫和老朋 友,没有别的意思。胡司令的美意我心领了;胡司令的关怀和栽培,我表示感谢!” 胡礼珍见我不识抬举,登时变了脸色,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刚要发作, 胡官俊急忙笑着打圆场:“咱们喝酒不谈天下事,等日后有工夫了,坐下来专门谈 吧!” 胡礼珍又转过脸色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老弟既然不 愿意从军参政,我也不强拉你进来。不过我痴长你几岁,走的地方也比你多,有一 句肺腑之言,还是要送给老弟:你不想过问政治,只怕政治不会轻易放过你去。专 门讲阶级斗争的共产党,还是要斗你这个资产阶级的。今天你不听我的良言相劝, 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你懊悔也来不及了。” 我不愿意跟他多所争执,唯唯答应,席上就不再提起这件事情。丁官钟就说: 他现在当联络参谋,经常要到他乡外县奔走,急于要一支左轮手枪防身,要我随时 帮他注意,只要枪好,他愿意出五十担大米的价格。 那年月,民间拥有枪支的人有的是,买卖枪支也是很平常的事情。解放以后, 虽然军管会也出过收缴武器的布告,但是自动去交的人并不多;有的人宁可把枪支 扔进厕所里,也不愿意交出武器还要把名字登在本子上,给自己找麻烦。因此,解 放以后的枪支买卖价格,倒比解放前更低了。我自己是出门从来不带枪的,因为带 枪出门丢了性命的新闻我听得多了。像我们生意人,不带枪反而比带枪更安全些: 不带枪,丢了的顶多是钱;带着枪,很可能连钱带枪加上性命一起全丢。 我自己虽然不玩儿枪,因为做生意,交往的人多,枪支买卖的消息却还比较灵 通。既然老同学拜托我了,我也不一口拒绝,答应帮他打听打听,一有消息,就告 诉他。 当天大家依旧有说有笑,尽欢而散。 我回到姐夫家里,又闲话了一阵,已经深夜十点多钟,正要安歇,忽然胡官俊 到我姐夫家来,悄悄儿对我说:我走了以后,胡礼珍又回到他家去,认为我这个人 不可靠,第一,既然是被共产党陷害,逃了出来,怎么又不反共产党,让我当作战 参谋还不肯当;可见我说的被陷害、逃出来等等都是假的,很可能我是共产党派来 摸底的密探;第二,即便我不是共产党派来的,现在3811部队的底细都让我知道了, 万一我去告密,他们就有被一网打尽的危险。胡礼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信奉 的是“宁可我负人,不令人负我”的信条,主张杀我灭口。胡官俊就说他和我交往 多年,知道我是樊派的人,不是共产党。他就说樊派的人喜欢脚踩两头船,跟共产 党有勾搭的人很多。胡官俊看他不肯放过我,就行了个缓兵之计,说是明天再仔细 盘问我。胡礼珍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要是明天我再不表示忠心投靠,可就要下 手杀我了。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军统特务如此心狠手辣,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跟他 无怨无仇,他居然动了杀我之心。我知道胡官俊既然特地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总 有他的主意,就问他现在我该怎么办。他说:“胡礼珍这个人,是杀人放火、明抢 暗盗无所不为的土匪性格;他送我一个‘军需主任’的封号,还不是看中我家里有 几个钱?我身为本村首富,一家人的生命财产都掌握在他手里,不能不违心地敷衍 他,要不然,我马上就会家破人亡。其实,就他那点儿本事、那点儿人马,想和共 产党争天下,还不是做梦?你不是本村人,家在城里,他鞭长莫及,只要保住你自 己的安全就可以了。为今之计,你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远走高飞,越远越好。 你姐夫家里不安全,不能住了。今天晚上,你先在我家凉台上过一夜,明天一早, 我叫我大儿子送你出村。” 我无可奈何,只好到他家里去过夜。躺在凉台上,深悔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到这 个地方来,碰到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坯子,几乎希里糊涂地丢了性命。越想心里越烦, 一夜何曾合眼?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胡官俊就叫醒了我,给我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让他大少 爷送我出村。离开马渡,回头看看没人追来,方才放下了一半儿心。想想天亮以后, 胡礼珍发现我已经不见踪影,还不知道要怎样和胡官俊算账,心里更加不安。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刚走到公路边,一辆卡车迎面驶来,在我身边嘎地停住, 从司机室里伸出一个脑袋来,原来是我的好朋友应时勉。他当然知道我的处境,二 话不说,立刻打开车门,拉我上车,往金华方向急速驶去。胡礼珍就是有再大的本 事,也追不上我了。 这时候,我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却再也抵挡不住连日来的劳累,这一连三个 晚上,我何曾睡过一个钟头的整觉?不顾应时勉一再问我怎么脱险,只答了一句 “这话说起来太长,让我先歇一会儿,到了金华再慢慢儿告诉你”,脑袋一歪,就 呼呼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