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暂住金华图再起 两个小时以后,车到金华,一直开到温处运输行门口,方才停住。应时勉没有 喊醒我,而是独自下车,在运输行门口大喊大叫:“大家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汽车的轰鸣和颠簸催我入眠,他这一嗓子,倒把我喊醒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 刚把脑袋探出窗外看看到了什么地方,正好看见老友麻振声从大门里面迎了出来。 一看车里坐的是我,不由得也大叫起来:“原来是阿庆啊!大伙儿都以为你从温州 坐船到上海了呢,原来你还没有离开景云县,你好大的胆子!” 他这么一喊,住在运输行的景云人统统都跑了出来。大伙儿七嘴八舌纷纷提出 各种各样的问题要我答复。我多少有些顾忌,示意他们进屋去说。一群人围着我拥 进了大门,有沏茶的,有递烟的,拿我当上客招待。我大致说了说脱险的经过,─ ─当然没提去见宝宝──麻振声连连嘬着牙花子:“好险,好险!也就是你这样的 人,遇事不慌,从容对付,才能逃脱,要是换了别人,根本就不可能逃出虎口!你 自己也许还不知道,我这里昨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大前天晚上县大队出动了三 十几个人去逮你,前门后门都堵上了,料你插翅也难飞,肯定手到擒来。没想到你 上能升天,下能入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节骨眼儿上居然会飞檐走壁。特别是深 夜泅渡过溪,东西北三个方向十几支枪一起开火,就算你命不该绝,身上钻几个窟 窿总是难免的了。谁知道你往野地里一钻,就再也没了踪迹。当天夜里县大队的人 几乎全体出动,把住了大小各条道路,折腾到三四点钟,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第 二天一早,有人看见过你,说你已经到温州去了。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县,谁知道你 行的是声东击西之计,还是往北边来了。” 人群中走出个矮个子来,原来是何升何先生。他被陈亦祥吓出了一场大病,到 杭州医治,如今病好回家,路过金华,也住在麻振声这里。他拍拍我的肩膀,频频 点头说:“阿庆足智多谋,胆识过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年纪不大,这种斗 智斗勇的经历,也已经有好几次了:头一次,得罪了胡贵宝,强抓他的壮丁,好几 个人押着他,竟被他在当街上逃跑;第二次,受到三爷的报复,揞了他一个‘妨碍 风化’的罪名,结果在县里的知名度越来越大,不但没把他整垮,相反倒脚跟站得 更稳了。这一回共产党刚刚建立政权,就容他不下,可见共产党也不是个能成大气 候的政党。凡是成大事的人,出山之前,总要受些折磨,这就叫‘天将降重任于斯 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我最关心的,还是安全问题。因为金华离景云县实在太近,我现在是“逃犯” 的身份,要是让陈亦祥知道了我窝在这里,悄悄儿派个人来把我逮走,对他来说是 很容易的事情,对我来说可就糟了。不料麻振声却说:“住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 共产党刚刚建立政权,要办的事情很多,如今连户籍都还没有,金华又是个交通枢 纽、水陆码头,每天人进人出,来来去去,也不知道有多少,谁能说得清楚这些人 都是干什么的?远的甭提,你就看看今天在场的人吧。除去司机和货主之外,不是 地主就是军官,不是从景云跑出来的,就是暂时还不能回景云去的。大家都在观望, 等待局势的发展变化,再作下一步打算。你如果暂时不想到别的地方去,就住在这 里看看形势再说好了。” 于是我就在麻振声这里暂时住下,每天跟他们打打麻将,聊聊闲天儿,日子倒 也还过得去。 一天,我到小码头去,碰见上湾村的“玻璃眼”李森,打扮成船夫模样,提着 个篮子正在买菜。他一看见我,急忙把我拉到一边儿,悄悄儿地对我说:“你倒是 轻松,没事儿似的,还在这里溜达,可知道我为你担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唾沫?你 离开马渡那天,上午八点多钟,胡礼珍到你姐夫家找你,你姐夫说昨夜是在胡官俊 家住的;到胡官俊家一问,又说早上起来就到姐夫家去了。他们两头一推,胡礼珍 火儿了,说你是共产党派来的奸细,你这一走,非带领大军来马渡扫荡不可。当即 派了好多人四出追捕,还亲口吩咐说:只要看见你,能带回活口最好,带不回来, 就地枪决。那天我正好到马渡去有点儿事儿,半路上碰见奉命追你的施献丁,跑得 满头大汗。我问他如此着急有什么事情,他就把你去了马渡、胡礼珍怀疑你是共产 党的事情跟我说了,又说是有人看见你在桂溪街露过面,他要去问问。我说:‘第 一,桂溪街在公路边,只要搭上一辆汽车,早就到了金华,你这两条腿,还能追得 上?第二,据我所知,阿庆这个人,只知道做生意,从来不过问政治,胆子也小, 绝不会给共产党当密探,胡礼珍的估计一定错了。’我陪着他一起到马渡,见了胡 礼珍,说了我的看法;胡礼珍奸笑一声说:‘让他跑了,算是便宜了他。这年头, 知人知面不知心,为了自身安全,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走一个。’你早走一步, 算你命大,晚走一步,你可就没命了。” 听了他的话,一者感激胡官俊急难见真情,二者又觉得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我什么党也不想参加,偏偏共产党说我是国民党,要抓我;国民党又怀疑我是共产 党,要杀我。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过了几天,打听到吴山先生住在净渠头,就到他家去拜访。他是我所最信服的 人之一,想听听他对我的今后有什么见教。 这一次我和吴先生见面,由于他赋闲在家,有的是工夫,谈得比较多。他去年 辞职,在杭州当律师,解放以后,别的字号全都照旧营业,独有律师这个行当,由 于共产党的法制还没有建立起来,无法可依,办案只凭政策,用不着律师,因此只 好歇业,回到金华来暂时租房居住。他的几个孩子,大儿子志超,在上海一家公司 里当会计;二儿子志起,抗战军兴弃文就武,去了中央军校,胜利后在上海供应站 工作,如今也在上海,没有工作;小儿子志越,和志瑾的丈夫、也就是蔡传襄的儿 子上个月一起参了军,开到芜湖去了,如今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儿、小女儿和外孙。 关于我的事情,他的看法是:“如果依照法律程序办案,你的问题很容易查清 楚;难就难在如今没有法律,对于什么叫‘反革命’并没有严格的标准,说你是反 革命就是反革命,说你不是就不是,抓人放人,都只凭一句话,这就给办案的人带 来困难,也给办案的人造成可乘之机。风头上,先躲一躲是对的,等以后事情逐渐 清楚了,法律也完善了,你的案子根本不成问题。不过像你现在这样住在温处运输 行,可不是办法:一者那地方人多眼杂,难保人们回景云去不说起在金华看见过你, 如果陈亦祥真来把你抓回去,即便以后问题能搞清楚,可他对你怀恨在心,抓你的 目的是存心要整你,你落到他的手里,还能善待你了?即便以后问题搞清楚了,你 的眼前亏可就吃足了。二者你总不能这样游手好闲,坐吃山空,靠亲友接济过日子; 不管做什么生意,至少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总要维持得下来。我看这样吧,在这里我 认识好几个律师,他们的事务所如今都停业了,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胡清正律师 的。还有个方东山大律师,住在兰溪门外,他家还有几间空房;如果你打算在金华 暂时落脚,我帮你说说,让他分一间给你暂住,总比你现在这样浮萍似的漂着强。” 我一听这话很有道理,特别是方东山这个名字,含有东山再起的意思,十分吉 利,就再三拜托吴先生,请他替我说项。 说到法律,吴先生说:他不久就要到杭州的浙江省干校二部去学习,出来以后, 专做司法工作,可见共产党也有健全法制的打算,正在逐步实施。我问他怎么有这 样一个机会,他说:他二十八岁那年借了个文凭考进了浙江省法政学堂,是班里年 纪最大的学生,先当班长,后来又当学生自治会主席。和他同房间的学生李雪峰, 是个秘密共产党员。那时候浙江还在孙传芳的统治之下,不但共产党不公开,连国 民党也是不公开的。李雪峰介绍他参加了地下国民党,他接受李雪峰的秘密领导, 带领学生上街游行,张贴壁报,发表演说,抵制日货,声援上海五卅惨案,搞得轰 轰烈烈。结果在只差三个月就要毕业的时候,被孙传芳通缉。通过地下党的关系, 他到北伐军当了个团政委──当时叫党代表。北伐完成后,他无意在军界任职,回 到司法界。这次打听到了李雪峰的下落,写了封信去,李雪峰倒还没有忘记这个老 同学,介绍他去见谭震;谭震听说他是个老国民党员,一生追随孙中山进行民主主 义革命,又是个专学法律的,就把他安排到干校去了。 我想,人的一生,所谓“命运”二字,无非就是“机遇”而已。吴先生在上大 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秘密共产党员,如今派上了用场;我在临解放的时候跟3811部 队只沾了那么点儿边儿,就害得我几乎送掉性命,如今“逃亡”在外,谁知道我的 机遇、也就是我的命运将是怎样呢? 没过多久,吴先生真的帮我在方东山律师那里租到了一间房子──说是租,不 如说是借更合适,因为我是一无所有,一切被褥家具,都是房东的,后来连吃饭也 搭在房东家,而所谓房租,又只是象征性的。是不是我的机遇到了,我的命运,将 会有一个根本的转变呢? 我住在方东山的家里,盼着东山再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