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钱财难赚去得快 我偷鸡不着蚀把米,一百块银元送进了国库,如今两手空空,如何是好?这一 夜,茶不思,饭不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考虑如何把失去的找回来。 第二天,我抱着姑妄一试的心情,去拜访昨天来看望过我的那几个老板、经理, 顺便了解市场行情。经过昨天那一抓一放,抓的时候声势汹汹,放的时候轻描淡写, 弄得这些老板们摸不透我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我有多少实底,一个个对我全都笑 脸相迎,十分客气。 经过摸底,我知道鹰潭市上大米积压,更生米厂和王福记米厂的仓库里都堆满 了。这两个厂的老板是无锡人,江浙相邻,拉得上是小同乡。他们听说我有办法销 售大米,更其拉拢巴结我,不但在价格上可以一让再让,只要有铺保,还可以先发 货,后结算。双方谈得差不多了,胡文华等一批司机又开车来到鹰潭。我跟他们一 说,他们就告诉我杭州正缺大米,几十吨货,保证到那里就能脱手。他们和我一起 去找李富成木炭行老板李唐富,请他出面作保,赊来五十吨大米,一切运输、装卸 的款项,都由米行垫付,联系车皮的事情则由司机们负责,不出三天,货就发出, 我也随车到了杭州。 就在我装货的时候,听司机们告诉我:虞正卿因犯有诈骗、投机、倒卖银元等 罪,为纯洁工人阶级队伍,已经被铁路局开除了。大家都说这叫“害人害己,恶有 恶报”,拍手称快。我心里明白,一定是关科长把材料转到了铁路局,方才有这样 的结局。我一百块大洋买他一个开除,虽然小有损失,也算值了。何况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如果没有他的检举,我绝不可能由八支大枪押着“风风光光”地招摇过 市,也就没有今天的五十吨大米顺利装车。如果这次生意赚到一票,岂不都是他的 功劳? 米到杭州,果然杭州大米紧张,各米店听说我运来大米,纷纷要货,五十吨大 米根本不够分的。 我一不做,二不休,立刻返回鹰潭,又运来大米一百吨。如此往返数次,生意 越做越大,我无本万利,手头的积蓄,已经超过了一千大洋。这时候省市粮食局先 后成立,从各地调运粮食,解决了杭州的粮荒。我见好就收,回到金华,答谢了帮 助我度过难关的朋友们,还清了宏大绸布庄的借款本息,生怕人民币也像法币一样 迅速贬值,把现金都买了黄金首饰。我时来运转,住在金华,俨然小富翁一个,聚 会三朋四友,打打麻将,吃吃喝喝,高兴了再到茶室、赌场去走走,日子过得倒也 舒服松心。尽管没个自己的家,房东太太照顾得我无微不至,简直比住在自己家里 还舒服自由。 一天,我在中山马路上又碰见了玻璃眼李森。他外号叫“玻璃眼”,并不是他 的眼睛有什么毛病,而是说他的眼睛厉害,看东西像玻璃一样透明。因为他有一手 独到的本领:不论推排九、打麻将还是玩儿扑克牌,只要三圈下来,所有的牌他就 能够从反面的花纹上认个八九不离十;要是他自己的牌,那就更不要说起了。 这一回,他之所以要跑到金华来,并不是他有什么政治问题,在家乡呆不下去, 而是他认牌的名声太大,赌钱只赢不输,没人肯跟他一起赌了。他是个赌徒,一生 以赌为业,除了赌,别的本事一样不会,也不感兴趣。像他这样的赌棍儿,当然不 能老在一个地方常住。而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必须有个既有钱又有名的人和他合作, 他的手段方才能够施展。他来金华已经很久了,就因为找不到这样一个搭档,还没 能在这里的大小赌场上一显身手。可是身边的钱,已经快要用光,再不开辟“财源”, 他可就要把牙支起来了。 我做大米生意发了财的消息在景云人中间不径而走,他当然也听说了的。那天 一见了我,就紧紧抓住我不放,要我跟他合伙儿赌博,条件是我出赌本儿,赢了钱 二一添作五。 我不由得犹豫起来。我这个人,讲究的是做生意赚钱,囤积居奇、贱买贵卖, 都是生财之道,只要不以假乱真,不以次充好,就算讲究商业道德了。至于赌博, 只是为了调剂生活,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而已,并不指着从赌中来钱,因此,我一 般只和朋友们在家里打打麻将或扑克,输赢也不大;赢了钱,无非到饭馆里吃一顿, 譬如别人请客。今天“玻璃眼”动员我去大赌,而且是用“假招子”去骗人家的钱, 我就觉得太不合乎我的身份和平时的行为习惯了。 “玻璃眼”见我犹犹豫豫的,不肯答应,就把我拽到他住的地方,拿出一副崭 新的扑克牌来给我表演他猜牌的本事。他告诉我:这副牌,是他做了手脚的,外行 人根本看不出牌上有任何毛病,但他却能从反面认出每一张牌来。他让我随便抽一 张牌,由他来猜,果然没有一张“猜”错的。甚至我把五张牌拿在手上,叠成一摞, 除了最后一张牌之外,其余四张,都只露出一条边儿,就这样,他也几乎都能认出 那是什么牌来。有这样“高明”的牌手,一上赌台,只赢不输,还不是铁定的了么? 他见我意有所动,又进一步说服我:“进赌场赌博,和在家里跟朋友们消遣性 的玩玩儿不一样,只要能赢钱,不讲什么仁义道德。反正赌场里也没你的朋友,放 着白捡的钱你不要,这不是傻瓜吗?” 他这么一说,我就完全被他说服了。当时讲定:我出赌本十两黄金,赢了钱俩 人平分。我回家取了首饰,先到饭馆点了菜吃饱喝足,然后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赌 场去打算捞他一票。 当时金华解放才几个月,连花茶店都还没有明令取缔,地下赌场更是到处都有, 只是赌码有大小,档次有高低而已。火车站附近的几家赌场,档次不高,赌局却比 较大。我们既然是抱着赢钱的决心来的,当然赌局越大越好。 赌场里一共有七八张桌子,有掷骰子的,有押宝的,有推排九牌的,也有玩儿 扑克的。前面几种押注比较小,参赌的人也比较土;玩儿扑克的输赢比较大,参赌 的人看上去也比较洋派些。除了特殊需要,麻将牌一般不在这里上桌,因为那玩意 儿太费时间,也太费脑子,想赢钱的,都没那耐心和时间奉陪。我们既然是为赢钱 而来,当然直奔扑克牌桌。 牌桌上正在打“嗦哈”。这是一种洋人的赌法:参赌人数不限,每人发五张牌, 第一张牌的暗的,随后的四张牌是明的,每发一张明牌,参赌者就加一次数目相同 的赌注,如果觉得牌太次,也可以喊一声“派司”表示放弃,不随着加码,下剩各 家发够了五张牌,最后翻底牌比大小定输赢。但在翻底牌之前,还允许任何一家加 赌注,下家觉得自己有把握赢钱就跟上,觉得牌太小就关门放弃,因此往往有小牌 反倒赢了大牌的时候,行话就叫“投机”,讹作“偷鸡”。 “玻璃眼”既然有从背后认牌的本领,任何一家的“底牌”都变成了明牌,也 就是说:任何一家的“投机”,都不可能起作用了。因此,除了“牌风”极坏之外, 应该只赢不输。因为发到小牌,可以宣布放弃的。 我们俩站在人背后静静地看了几副牌,等到玻璃眼基本上记住了牌后的花纹, 他就要求参战。开头几副,他旨在认牌,下注不大,输赢也不多;两圈过去,他的 赌注逐渐加大,赢的机会也逐渐增多,面前的筹码眼看高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来了一个参战者,大伙儿都叫他“陶陶”,是个挺机灵 的小个子,看样子是这里的老赌客。自从他一坐下来,几乎就没有输过。那“牌风” 之盛,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他似乎有呼风唤雨的本领,要什么牌就来什么牌。 比如有一次,玻璃眼已经抓到了两张A两张K,其中一张A是暗牌,陶陶的牌 面是三张黑桃KQJ,玻璃眼睁开了第三只眼睛,已经看出他的底牌是黑桃A。在 嗦哈中,最大的牌是“同花顺子”,陶陶的第五张牌如果是黑桃10,那么他的牌就 是所有牌面中最大的牌,可以独得全部赌注。但是这种机会是极小极小的。只要他 得到的是黑桃10以外的任何一张牌,这副牌就什么也不是,他就全盘皆输。玻璃眼 的牌,明面上是只有一对K,实际上是AK“双对”,如果再来一张A或K,就是 “福尔哈斯”,俗称“葫芦”,是仅次于“同花顺子”的大牌。即便来的不是A或 K,“双对”的牌面也已经很不小了。在这样的牌局下,赢的可能占百分之九十九, 输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一。凡是精明的赌徒,决没有在这样的牌局面前退缩的道理。 不说倾囊而上吧,至少拿出一半儿赌本来押上去是不会犹豫皱眉的。 等到发第五张牌,玻璃眼先得到,又是一张K,牌面已经是三张K,实际上是 “福尔哈斯”。轮到给陶陶发牌,不多不少,恰恰是概率极小的黑桃10. 陶陶不言 不语,把自己面前的筹码数了一数,全数押上。玻璃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尽管他 会从反面看牌,那只能对付“投机”,在货真价实的大牌面前,那叫一点儿主意也 没有,只好喊了声“派司”,表示放弃,眼看着陶陶把全部赌注搂到了自己面前, 又出手大方地扔了一个大筹码到“头钱匣子”里。──这一局,他赢了绝不止二两 黄金。 就这样,每逢大注,陶陶必赢,玻璃眼凭他的认牌本领,只赢过几局小注,但 却是合在一起也不够一次输的。这除了承认人家“牌风”好之外,也看不出一点儿 作弊的痕迹来。抓他没有根据,罢战又不甘心,输输赢赢,输多赢少,到了天亮, 带去的十两黄金,就全部输光了。这可是我来回鹰潭与杭州之间若干次辛辛苦苦挣 来的全部积蓄呀! 我们俩两手空空地从赌场出来。我要玻璃眼负担输掉的一半儿赌注──五两黄 金,不料他向我龇牙一乐:“咱们可是君子协定:你出赌本我去赌,赢了钱二一添 作五;输了么,当然是全归你啰?要是我有五两金子的赌本,我找你干什么呀?” 玻璃眼是个浪荡子儿,有钱就去嫖,没钱才去赌,要他拿出五钱金子来都难, 哪儿拿得出五两来?我只好自认倒楣,谁叫我贪心不足,赚钱不怕多,来钱不怕快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