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赌棍儿对我的开导 我回家打算睡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越想越觉得冤枉,越想越觉得心疼。到 了中午,干脆不睡了,爬起来,带上几个零钱,想到小牡丹茶室去散散心。 刚跨进茶室,一眼就看见昨天夜里在赌台上的几个人正在跟茶娘们打情骂俏。 我心里骂了声“倒楣”,正想退出另找一家,其中有人向我努努嘴,跟旁边的人一 挤眼,说了声:“看,那头瘟猪来了!” 在我们吴语地区,“瘟猪”指的是任人宰割的傻瓜,和上海话的“阿木林”、 北京话的“冤大头”意义相近。我输了钱,又受到他们的奚落,气儿不打一处来, 登时就放下了脸皮,上前一步,责问他们:“你说谁是瘟猪?” 说话的那小子瞟了我一眼,哼哼冷笑:“谁承认是瘟猪,谁就是瘟猪!” 旁边另一个小子又做了个鬼脸,一个劲儿地将火:“瘟猪肉可不能吃,味道不 鲜,吃了拉稀!” 我的火气陡地上升,一拍桌子:“你们是流氓!” 旁边一个茶杯呼地飞过来,跟着来的是一句粗话:“你他妈的是无赖,输了钱, 还想找后账啊?” 我脑袋一偏,那个茶杯“咣啷”一声在墙上砸了个粉碎。再抬头一看,原来摔 茶杯的正是那个赢了钱的“陶陶”。真是冤家见面,份外眼红。我瞪圆了眼睛,指 着他大叫:“你小子有种,别躲在旮旯犄角扔茶杯,咱们到外面去见个上下高低!” 说着,我迈出茶店,店外就是城墙。金华的城墙又宽又厚,自古有“铜金华铁 衢州”的赞誉。我三步两步蹿上了城墙,对着茶店大喊:“姓陶的,是站着撒尿的 你出来!” 陶陶被我将了一军,当着众人,又不能自甘服输,看看我个子并不高大,壮了 壮胆子,就追了出来。我跟拳师傅学的几下拳脚,还没怎么用过,这时候正好有了 施展的机会。我看他气势汹汹地直扑过来,就借力使力,一招“牵牛过栏”,在他 背后猛击一掌,同时脚下使了个绊儿,他还没有动手,就“咕咚”一声摔了个嘴啃 泥。我更不客气,赶上去一脚踩住了他的后背,同时把他的两手往上一提,他就杀 猪般狂叫起来了。 我大吼一声:“你再不老实,祖师爷可就不客气了!” 那班赌徒看见我只出手一招就制服了陶陶,莫测高深,一个个灰溜溜地溜走了。 陶陶知道不是我的对手,连连求饶,又说昨天夜里赢的钱,十几个人一分,他只分 到两个金戒指,一个送给小牡丹的茶娘了,剩下一个,情愿奉还。我一松手,他把 手指头上套着的一个金戒指捋了下来,高高举在头上。我接过来一看,果然是我输 掉的。心想我并不是为讨金子而来,出了一口气,也就作罢,脚一松,陶陶翻身爬 起,一溜烟儿跑了。 我没精打采地回到家里,房东太太见我情绪不佳,问我碰上什么窝心又窝火的 事儿,我也不加隐瞒,如实相告。不料她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一个男子汉大丈 夫,难道就值十几两金子?难道心里连这么点儿事儿也搁不住?你别看我是个女人 家,这点儿心胸,倒也还有。金银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来就是为花的嘛! 说穿了,有钱买田盖房,最后白送给人家,还不如吃喝玩儿乐,花在自己身上呢! 赌钱赌输了,不也还落一个痛快不是?像你这样,花了钱心里又不痛快,这叫何苦? 反正你神通广大,这几个钱,还不是个把月就又赚回来了?” 我苦笑一声:“只要有机会,我也知道赚钱并不难。可是不论本儿大本儿小, 总得有点儿本钱,才能做生意不是?如今我的全部积蓄都送进赌场去了,难道再到 鹰潭去买空卖空不成?要知道,戏法只能变一次,变多了,可就不灵啦?” 她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略一沉思,微微一笑:“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囊中羞 涩,寸步难行,这个道理我懂得。你要是愿意,今天不妨我也来赌一场:我出资金, 你去跑路,赚了钱咱们俩二一添作五,赔了本算是我一个人的。怎么样?有这胆量 再赌一场么?” 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你就这样相信我?” 她自信地点了点头:“要是连这点儿眼光都没有,我这三十多岁算是白活了。 你的善于经营,我早就信服。有道是‘赌场失意,商场得意’嘛,昨夜输钱,也许 正是你要赚大钱的先兆呢!” 我一愣,自言自语地说:“不是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么?我可没听说过……” 她略显妩媚地白了我一眼:“情场,商场,一码子事儿,你娃娃年纪还小点儿, 不懂这个……” 我不便多说,事情却就这样定下来了。 她拿出自己的私蓄五两黄金,我第二天就动身去了江西。杭州粮店存货充足, 这次不能再贩运大米了,就贩运农副产品。往返几次,积少成多,居然也得了一倍 的利润。 一天,我在鹰潭谈成了一笔生意,几个朋友一定要到赌场去试试手气。我是吃 一堑长一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去赌了,可却不过朋友的情面,就跟着一起去走走。 我借口不会,不上赌台,总可以吧? 没想到,一进赌场,就看见了陶陶。 他发现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又见我不上场,以为又跟在金华那次一样,我是老 板,其余的人都是我的“档子手”。他做贼心虚,磨磨丢丢地把我叫到一旁,轻轻 地跟我说:“有道是不打不成相识,咱们俩金华一架,我算是服了你了,也算得是 朋友了。不过我还欠着你一笔情,今天天从人愿,又在鹰潭相会,是该我还账的时 候了。你的那几位朋友……”说着,向他们一努嘴。 我摇摇头说:“都是生意上的交情,一进赌场,就各不相干了。” 他正色说:“不相干就好。要不,我还得顾忌到他们。实话对你说:赌场里面, 无非是黑吃黑,反正都不讲良心,就看谁能蒙谁。上次在金华,你的那位朋友有一 套‘戳花’的本领,被我的朋友看出来了,所以才把我叫过去专门治他。我从小就 吃这行饭,练就的‘插龙’功夫,要什么牌就来什么牌,专门对付‘戳花’。凭着 我的这一手本事,二十年来打遍江南无敌手,只有一次碰见一个上海来的老鬼,会 一手‘带彩’的功夫,专门对付我的‘插龙’,我几乎场场吃鳖。这就叫做‘一物 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也叫‘强者还有强中手’。今天你就站在旁边看看,我把 你在金华输掉的,都给您赢回来!” 我坚决地说:“不,我已经下了决心,这一辈子再也不参赌了。不管你能赢多 少,我都不动心。要不然,一听说能赢钱就参赌,早晚还是要输了个精光。在金华 那回,还不是听他说准赢不输,才动了心的?” 他叹了一口气,很感慨地说:“像你先生这样,算是真把赌场看透了。我也知 道赌场不是个好人呆的地方,赢了钱,吃喝玩儿乐嫖女人,一下子花了个精光;输 了钱,就回家当田地卖老婆。从古到今,就没见一个好赌的人最后不穷得叮当响的。 我是以赌为业的人,除了靠赌博蒙人骗人混日子之外,没有别的本事,也没有别的 生财之道。明知道这是死路一条,可又不能不硬着头皮继续走。你先生是生意人, 门路广阔,前途远大,千万千万可别沾上了赌博的恶习。这玩意儿,一上了瘾,想 戒都戒不掉。自己砍了手指头发誓永不再赌的人,我见得多了,可没有几个真能戒 得了的。看样子,你还是刚往赌场里伸腿儿,还没有瘾头。要是你肯听兄弟我一句 话,以后再也不要往这里走。你在金华输了的那些钱,就算是买我这一句真心话吧!” 我见他说话诚恳,想想赌场里的诸种弊端,实在可怕,就谢了他,也不再跟同 去的人打招呼,就自己一个人回到了旅馆。 自从那次以后,我一生再没有进过赌场,没有再在赌字上吃亏上当。这,不能 不说跟陶陶的现身说法诚心开导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