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掉进了脂粉队中 我离开鹰潭,到了南昌。恰逢湖北客帮大批石膏运到,供过于求,堆积如山。 我打电话回金华询问,得知金华石膏缺货,就向湖北客商进了五十吨石膏,发到金 华。 金华石膏断货已久,听说有货运到,各商店、客户纷纷携款到火车站提货。这 时候吴山先生还没去杭州,就帮我过磅收款,五十吨石膏不久就全部脱手,赢利五 成以上。 这一趟江西之行,归还房东太太的资金和一半儿红利,把我在赌场上失去的资 金,基本上又找回来了。 为感谢吴山先生的帮助,我请他到饭店小酌,一面饮酒一面谈天。据吴先生分 析,共产党重工轻商,把工人阶级捧为领导阶级,是革命的先锋;把商人定为资产 阶级,是革命的对象。为适应环境,我们这些人应该弃商从工。最好是当工人,其 次是当职员。正好金华华光大药房的张老板在集资筹办一家浙东平民纺织厂,自任 董事长,厂长已经有了,急需一名技术员,问我是否愿意去。 我在景云县开过染织厂,整套业务包括图案设计我全熟悉,如果从赚钱着眼, 我跑一趟江西,恐怕比我当两年技术员的工资还高;但若从今后的出路着眼,能够 取得一个职员的身份,比我这样当“行商”似乎更安定些。早一段时间,对于共产 党能够在大陆统治多久总是个疑问,相信不出三年蒋介石一定会反攻大陆的流言蜚 语;如今除台湾、西藏外全国都已经解放,政权逐渐稳固,人民生活逐渐安定,老 百姓经过八年抗战和四年内战,人心思定;除去地主、资本家等上层分子外,至少 小小老百姓们对共产党的信任和拥护已经绝对超过了国民党,而民心所向,则是能 否取得天下的关键。看起来,蒋介石要想在三年之内重返大陆,根本不可能,而在 三年之后,共产党的政权更加巩固了,可能性也就更加小了。因此,按照吴先生的 说法,像我这样的人,为适应生存需要,有必要及时改变自己的身份。何况我现在 被陈亦祥陷害,有家回不得,有厂子也无法开工,能在金华平平安安地当一名职工, 也未始不可。 经过这样一番考虑,我终于接受了吴先生的建议,决定放弃经商,答应去平民 纺织厂担任技术员。 由吴先生牵线搭桥,跟张董事长见了面,谈定了责任条件,就正式走马上任。 厂长姓王名潮盛,对生产业务是外行,只负责经营管理和招收职工,集资入股的事 情则由董事长出面,一切技术设计、车间事务、生产工具都由我包揽。 到厂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厂的股东,主要来自三方面:一是农村中的地主、富 农,二是城镇的商店老板,三是国民党的中下层军政人员。他们或为了转移资金, 或为了改变身份,集资办了这么一个小企业。而更主要的,还是厂里有优先录用股 东子女这么一条规定,股东们纷纷把自己的子女送来当工人,从而达到成为“领导 阶级”这么一个目的。 厂里一共有四十多名工人,其中只有四五个是男的,其余的全是姑娘;正确地 说,全是小姐,年龄从十七八到二十三四岁全有。她们在家里自小娇生惯养,从来 没干过活儿,迫于父母之命和社会形势,不得不到厂子里来上班。她们既不是为挣 钱,也不是为学一种谋生的本领,进厂以后,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斗富比美, 说话傲气十足,生活自由散慢,干活儿吊儿郎当,拿家里的钱随便挥霍享受。当时 手工织布的小厂子,还没有条件实行三班倒,每天只上一班。下班以后,这些姑娘 们就打扮起来,不是满街上串,就是到戏院子去看戏,不到半夜里不回厂。新建的 厂子,也没什么规章制度,连个传达室也没有。我和王厂长两人都住在厂里,晚上 这些小姐们逛街回来,还得我和王厂长给她们开大门。 厂子开张伊始,我的事情堆积如山,白天忙不过来,晚上还得加夜班搞设计。 这些小姐们,不出去逛的,一大帮人都拥在我的房间里,不但帮不了我什么忙,她 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问问这个,动动那个,对我妨碍极大。好不容易都去睡觉 了,夜戏散场归来的那一帮要我开门,接着又到我房间里来说戏说新闻,仍是很难 清清静静地干点儿事情。厂长迫于股东们的情面,也不敢说。我向张董事长诉苦, 董事长就在将军路给我租了一间清幽舒适的房间,让我晚上好设计各种图案的布样。 这些小姐们,大都有些文化,脑子也不笨,像织布这样简单的劳动,都是一点 就透,一学就会。那一年,我二十五岁。虽不是奶油小生,也不是标准美男子,却 也少年英俊,风华正茂,已经是个成熟型的男子。每天我手把手地教她们织布,一 个多月过去,基本上人人都能够独立操作了,彼此之间也建立了一定的感情。单身 青年男女相处,每天耳鬓厮磨,正如干柴近烈火,不久就把双方的情火偷偷儿点燃 起来了,于是有用脉脉含情的眼睛频送秋波的,有用火辣辣的言辞直接挑逗的,还 有以关心生活为名到我住处来帮我洗衣服拆被子的,有以学习技术为由登门求教的。 我呢,偷尝禁果已经不止一次,在一个情字上,也不像当年那样稚嫩、那样缩手缩 脚了,送上门来的豆腐,不吃白不吃。──只是群雌粥粥,一时瞄不准目标,众目 睽睽,一时也无法下手,因此不过是打情骂俏,间或小有趣一下而已,真正越轨的 行为,其实并没有。 在这众多小姐之中,有一位叫邢文霞的,年龄最大,已经二十四岁,虽然还是 未婚的身份,估计也已经偷吃过禁果了,胆子比别的姑娘都大,对我的进攻,也特 别疯狂,行动说话,有时候甚至到了不管不顾的程度。她明明知道我家有妻室,还 要如此,拿我疗饥解渴的动机不言自明。可惜在众多姑娘中间,她的相貌,偏偏又 是居于中下等的。如果厂里只有她一个人对我献殷勤,我客处他乡,互相解解饥渴, 也就不在话下,如今既然有那么多姑娘向我自荐,我何不拣那最鲜最嫩的吃?因此 尽管邢小姐特别主动,她没有半夜里钻进我的被窝儿里来,我也没有留她在我房里 过夜的意思。 一天下班之后,邢文霞和另四位姑娘一起到我的住处来,说金华婺剧团今夜上 演《槐荫记》,也就是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十分精彩有趣。她们已经把我的票子 也买好了,几个姑娘围着我,连哄带劝,前拉后推,非要我陪她们一起去看戏不可。 盛情难却,何况我也确实很久没有看戏了,有那么多小姐陪着,左拥右抱,莺莺燕 燕的,这个艳福,倒不能不享。于是就锁上房门,跟她们一起上路。 当时的婺剧,还没有经过改革,剧院里按传统习惯,先演三四出折子戏,休息 以后,再演正剧,夜戏散场,总在十一点半钟左右。既然戏票是她们买的,这顿宵 夜,总该我请客的了。尽管戏院门口就有好多家小馆子买馄饨、面条、烧饼之类, 一者人太多,二者也太简陋,作为“请客”,似乎太寒酸了点儿,于是就带她们到 中山马路知味馆去吃一顿比较丰盛的夜点。这样一折腾,等到我们从饭馆出来,已 经过了十二点半,送她们到纺织厂,敲了半天门,竟没人答应,不知王厂长是睡着 了,还是出去了,或者生气了故意不来开。 邢小姐就说:既然进不了厂门,干脆就到将军路我的住处去,大家玩儿个通宵。 她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姑娘们的响应,有说回去打扑克的,有主张搓麻将的。我却 连连摇头,觉得不妥:我租的是民房,前后左右都有人住,我要是带着一大帮姑娘 在房间里玩儿个通宵,影响人家休息,第二天准有人找我算账,甚至造出意想不到 的流言蜚语来。我当机立断,又返回中山马路,一家一家旅馆问过去,偏偏那夜晚 家家旅馆都客满,再不然就是没有那么多的女客床位。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再次 光临知味馆。这个知味馆,是饭店、旅馆兼营,以饭店为主,房间并不多,一般的 旅客并不知道。这时候,他们已经关上了店门,正在清扫店堂。我因为常常来这里 请客吃饭,跟老板的关系搞得不错,敲门进去一问,正好还有一间三个铺位的房间, 就租了下来,让她们将就着睡个半夜,总比在马路上过夜强。我带领她们进了房间, 伙计送来两壶开水,沏上了茶,也睡觉去了。 我略坐片刻,吩咐她们赶紧上床,正要离去,不料邢文霞紧紧按住我不放,在 我耳边轻轻地说:“你走了,要是来个什么人,我们都是女孩子,怎么办呐?你好 事做到底,就留下来陪陪我们吧!这里不是有三张床吗?一张床上睡两个人,正好!” 一面说,一面用肩膀频频拱我,眉梢眼角,露出无限的情意。 我当然懂得她留客的真正用心。面对着五个姑娘三张床,这场戏怎么个唱法, 我倒要领教领教,也就假装疯魔地半推半就,嘴上说“不行不行”,身子却并不动。 邢小姐见我已经默许,就以大姐姐的身份安排姓张的和姓王的睡一床,姓李的 和姓赵的睡一床,又把另一张床上的被子摊开,叫我宽衣解带,先进被窝儿。这样 安排,事情明摆着,这个大胆的姑娘,竟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地和我合睡一张 床了。她正要去关灯,另四位小姐吃起醋来,不干了,明知故问地纷纷嚷了起来: “邢姐,你睡哪儿啊?” 邢文霞尽管十分大胆,也还不敢干脆明白地表示要和我睡一床,只好推托说: “甭管我了,睡你们的吧!我不困,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就行了。” 这场面,正应了一句古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几个姑娘,既不拆 穿她的西洋景,也不让她的诡计得逞,这个说:“那不成,还是到我们这里来三个 人挤一挤吧!”那个说:“你不困我也不困,我到沙发上陪陪你吧!”有一个干脆 单刀直入,拿真话打哈哈:“咱们不是六个人三张床吗,你可以和阿庆睡一张床嘛! 有我们大伙儿给你作证,你怕什么?你要是不放心,就把电灯开着别关!” 这样一来,邢文霞就是想关灯以后悄悄儿钻进我的被窝儿里来,也不可能了。 她只好硬硬头皮,强充好汉,果真在沙发上坐着;另几个姑娘,也不欺负她,干脆 都爬了起来,在房间里打打闹闹,又唱又笑。我呢,只好一个人躺在床上,假装睡 着。这一夜,我是掉进了脂粉队里,闯进了绮罗丛中,闻足了羊膻气,不但没有吃 到一口羊肉,连羊毛也没有摸着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