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有情无缘难相聚 不出两天,我带着五个姑娘开一间房间的新闻,在金华全市的熟人中传遍了。 尽管金华是个水陆码头,嫖妓宿娼带着情人开旅馆都不算一回事儿,但是当时社会 风气还不像现在这样开通,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女人开房间的事情尚且绝无仅有,我 这样一次带五个姑娘开一间房间,可真正成了最新新闻了。在房间外面的人,不知 道房间里面的事情,我就是浑身上下长出一百张嘴来,也难以说明自己的清白。 王厂长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闻不问;张董事长是只要姑娘们自愿,不是 我强奸,哪怕我带十个姑娘去住旅馆,股东们找上门来,他也有话可说。倒是几个 同乡人,听说我办了这样一件荒唐事儿,都来劝我“贪色不可过多”,“风流不可 过头”。我力辩谣言不可轻信,他们说五女一男同住一室总是事实,清白不清白, 只有天知道。好友麻振声就劝我:“既然你家有妻室,何不接来金华同甘共苦,也 好避免这些闲言碎语?”我叹了一口气:“有情的难成眷属,无情的捆绑成妻;好 不容易眼不见心不烦了,难道非要我天天恶心不可吗?” 麻振声听出我话中有话,就再三追问。我这个人,一向信奉“老婆面前不讲真 话,朋友面前不说假话”的教条,就把我和宝宝的一段风流孽债说了个大概。他听 了说:“既然你们感情如此深厚,只因迫于父母之命,无法团聚,如今你逃亡在外, 她么男人去了台湾,等于都是自由身子,何不抓住这样的好机会,来一个‘儿在外 父命有所不受’,把宝宝接到金华来,团圆一天是一天?等到你在外面把事业的基 础打好了,父亲也管不着你了,再把这宗包办婚姻解除了,你们不就天长地久、百 年好合了么?” 他的建议,其实就是我的愿望,岂有不同意的道理?他开运输行的,往南去的 汽车不说天天有,也是三天两头有。当时他就自告奋勇,愿意替我悄悄儿把宝宝母 女接来金华,以夫妻的名义公开同居。我当即写了一封信,说明我在金华的良好处 境,恳切要求宝宝信守临别的诺言,带女儿到金华来跟我共同生活,走一步看一步, 一起来创建自己的新家。 第三天,麻振声搭上本行的便车,特地到三里街宝宝家给我送信。他跟宝宝说: 我在平民纺织厂干得很出色,事业虽然刚刚起步,却大有发展前途。他还耍了一个 心眼儿,特别说起如今我一个单身青年在姑娘堆儿里混,一个不留神,就有被人家 拉走的可能,以引起她的醋意,促使她下决心到金华来。宝宝听了,在醋意的促使 下,没有多加考虑,立刻表示同意,约好了第二天一早汽车停在三里街公路口等她。 她当即把母女二人的换洗衣服拣出来,打成一个包儿,交麻振声先带走,以便于她 明天早上行动。 事情说得清清楚楚,麻振声总以为万无一失,准能把宝宝给我运回金华来了。 不料他第二天早上在三里街路口一直等到八点多钟,还不见宝宝母女出来。有道是 作贼的心虚,生怕事情败露,村里人说他拐带妇女,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他一顿再 说,自己吓着了自己,不敢再等,也不敢进村去找她,就这样回金华来覆命了。 事情办得不尴不尬,我心里十分着急。尽管施人龙已经去了台湾,宝宝没有跟 他办理过离婚手续,总还算是施家的人。当地的风俗习惯:有丈夫的妇女,偷十个 八个汉子也不要紧,只要丈夫不出面,村人和族人都不会“多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 如果丈夫已经故去,属于“寡妇偷汉子”,那就是欺负死人,哪怕只偷一个,哪怕 双方都无婚配,真心打算结婚的,村人和族人也要群起而攻之,“开祠堂”按“族 法”处置起“奸夫淫妇”来,那刑罚是十分残酷的:轻的吊打一顿,剥光了衣服轰 出村去,重的绑上大石头沉潭,或者裹上油棉“点天灯”,都不是新鲜事儿。尽管 宝宝不是寡妇,但也是个“活寡妇”,如果村人们拿“活寡妇”愣当寡妇办起来, 那可就糟了。 我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自己害了宝宝母女,虽然明知道我回去要冒很大风险: 一怕陈亦祥抓我的“反革命”,二怕村里人抓我的“奸夫”,三怕胡礼珍抓我的 “共产党”,我落在谁的手里都没有好日子过;却又放心不下,总想亲自回去看望 一次宝宝。 事有凑巧:有一个景云人叫舒英的,本是个国民党军官,没有随蒋介石去台湾, 辗转流落到金华,穷得什么也没有了,“和尚无钱经来卖”,拿出一支左轮手枪, 只要三钱金子。解放前,买卖枪支是件很普通的事情,做生意人有枪的也很多;解 放后,一者军管会出了收缴枪支的布告,二者社会治安比解放前好,老百姓出门没 必要带枪了,因此尽管这支挺新的左轮只要三钱金子,居然找不到买主。有人把这 个消息告诉了麻振声,麻振声又无意中跟我提起,我突然想起在马渡姐夫家丁官钟 的托付,一个只要三钱金子,一个肯出五十担大米,这一转手之间,我能赚好几倍 的钱,更主要的是:枪支到手,必须我自己送去,这就等于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 回景云看望丁宝宝的理由。我无暇多想,褪下手上的一只戒指,就托麻振声把这支 枪架了过来。 正好第二天应时勉的汽车回景云,我搭了他的车,到黄碧街下车,怀里揣着手 枪,提心吊胆地从小路绕到马渡,做好了随时拔枪的准备。所幸一路上都没有碰见 胡礼珍的人,从村后一溜溜进了姐夫的家,一颗提溜着的心方才放回腔子里去。我 让姐夫去把丁官钟找来,俩人在楼上密谈。第一,我交出手枪,要他验收;第二, 请他为我跑一趟三里街,尽一切可能通知宝宝,今夜天黑以后,我去看她。 丁官钟收起左轮,答应在最短时间内把五十担大米的款子凑足,托人带到金华。 看在我为他冒险买枪又送枪的情份上,替我专门跑了一趟三里街。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姐夫家楼上等待消息,生怕他带回来的,是宝宝母女已经遭 到某种不幸。晚饭以前,丁官钟就回来了,他说:宝宝母女,什么事情也没有,一 切照常。有什么话,等见了面再跟我细说。 我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吃过晚饭,又盼着天色赶快黑下来。好不容易等到 了暮色苍茫,我就离开马渡,匆匆地往三里街摸去。 到达三里街,天已经断黑。这一次我是熟门熟路,只一闪,就闪进了宝宝为我 留着的厨房门。回手把门插上,又摸进了她的卧房。孩子已经入睡,她正在灯下做 针线,分明是等我。看见我准时到达,没说一句话,就一头扎进我怀里。我捧起她 的脸来,她急不可待地把嘴凑了上来,接着就把舌头送过来了。这一个朝思暮念的 吻,也不知过了多久,俩人方才极不情愿地分开。我问她小叔子哪里去了,她说他 只要手上有钱,准去打牌。今天吃过晚饭,她给了他足够输一夜的钱,至少上半夜 可保平安无事了。万一他半夜里回来,只要房间里不出特殊的声音,一般他不会半 夜里进嫂子的房间。为避免窗上的人影,她把灯吹灭了。我把她抱在腿上, 搂进 怀里, 坐在床沿上轻轻地说话儿。 我跟她诉说了只见衣衫不见人的担心,问她那天早上为什么不能准时上车。她 说天有不测风云,那天早上正要带着孩子往村外走,来了一个饶舌的老婆婆,说起 陈芝麻烂谷子来没完没了,好歹是个长辈,又不能轰她。好不容易打发她走了,带 着孩子赶到村外公路边,时间已经八点半,估计麻振声不能久等,只好把车子开走 了。 我听说并没有任何意外事故,放下了心,正要跟她商量下一步如何行动,不料 她接下去说:“这一次没走成,我倒觉得自己做对了。你想啊,金华离景云不过二 百里地,那里景云人又多,连你住在那里我还觉得不安全,生怕陈亦祥得到了消息 会去抓你呢,我要去是了,瞒得过当地人瞒不过老乡,谁不知道我是施人龙的媳妇 儿?谁不知道你家里有个老婆娘?施家是个大族,尽管现在解放了,人龙又是个反 动军官兼小地主,可族人万一出来抓我回去讲理,这个理我可是亏着。再说你那一 头,尽管你现在是个逃犯的身份,万一你老婆听说你跟我在一起,即便不去告你, 鼓动你爸爸一起找到金华去,我可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白白挨你老婆娘一顿臭骂不 要说起,最后恐怕我连三里街这个家都回不来了。所以我事后想想,现在还不到咱 们俩团聚的时候。往短里说,要等我跟施人龙把婚姻关系解决了再说,这问题简单, 只要我提出,对方是个逃到了台湾的反动军官,人民政府没个不准的;往长里说, 要等你的事业真正有了成就以后。那时候,你坚持要离婚,你父母也奈何不了你。 我当然希望名正言顺地跟你正式结婚,做情人同居总是不合适的。特别是在金华那 么近的地方,太不安全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还能分辩什么呢?我确实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也为她母女 考虑得太少了。 这一夜,实际上是我们“新婚”的第三夜,新婚加久别,说不完的绵绵情话, 我连连保证一定要让她母女俩风风光光地和我一起生活,只求她给我一个缓冲的时 间。良宵苦短,好像话还没有说完,吻也没有亲够,天色微明,又到了别离的时刻 ──怕她小叔子一早回来把我堵在被窝儿里出不去,我不能不早点儿离开她家。 我吃了定心汤团,回到金华,一心一意,只想把平民纺织厂办好,站住了脚跟, 好把宝宝母女一起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