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也成了“财神” 转眼进入一九五○年。随着各级政权的逐渐巩固,国内形势的逐渐安定,大陆 战事的基本结束,在群众中间,阶级斗争这个课题,终于被提到日程上来了。 这一年,在浙江先后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和镇压反革命运动。各县 农村里斗地主反恶霸的高潮一个接着一个,搞得热火朝天。景云县逮捕的十大恶霸, 先后都枪毙了。没有被捕的前军政人员和乡保长之类的小爪子和一些地主绅士们, 为逃避斗争,纷纷外逃,流窜到金华来的也颇不少。小小的金华,磕头碰脑的,满 街上尽遇见景云人。 浙东平民纺织厂的张董事长,不但是个大老板,也是个大地主。他一看风头不 对,为逃避斗争,借到香港探亲和采购物资为名,带走了大量的资金,从此杳如黄 鹤,一去不复返了。王厂长和我一样,也是个雇员,一切事情都作不了主。蛇无头 则不行,厂子的业务陷于瘫痪。接着各地的贫下中农和民兵队长纷纷来厂押解地富 子女回乡劳动,接受改造,同时向厂方索回地主富农们的股金。厂里的资金,被董 事长带走了大部分,本来就无法维持生产了,再抽走下余的资金和人力,王厂长再 也无法支持,只好宣布歇业。可是卖掉了全部固定资产,还不够偿还股东们的一半 儿投资。 浙东平民纺织厂刚刚诞生就夭折了。我虽然极力想把这个厂子办好,可是生不 逢时,壮志难酬。无可奈何,只好重操旧业,和人合伙,再次到江西去跑单帮。 这时候,吴山先生已经得到谭震的帮助,到杭州上天竺浙江干校二部学习去了。 他的二子志起,本是投笔从戎参加抗战的爱国学生,不料上了贼船,如今成了反动 军官,失业在家,就也加入我们一伙儿,往来于金华与江西、福建之间,柴炭、布 匹、土产什么生意都做。那一年和我们同样身份的单帮客特别多,生意难做,无非 借此混日子而已。但求不赔,就算不错。 土改、镇反运动越来越深入,从外地逃来金华的大地主和旧军官有增无已。这 些人,有的是带着大量钱财出来的,有的则是仓皇脱身,不名一文,流落他乡,无 以为生。于是偷盗抢劫、敲诈勒索,各种各样的丑剧,轮番上演了。 我从暗沟里逃命出来,身上并没带一分钱。经友人和情人的资助,跑了几趟买 卖,总算有了点儿积蓄,并在金华站住了脚。至于我究竟有多少财产,别人并不清 楚,但是自从我一个晚上就输掉十两黄金这件事情传出去以后,人们都以为我是个 发了大财的富翁。那年月,有了富翁的头衔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一不小心,很可能 会连性命都搭在里头。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九点钟左右,吴志瑾送她父亲的一封信到将军路我的住处。 刚进门,还没说几句话,跟脚进来一个瘦高个子,穿一身破烂的衣服,头发、胡子 都老长的,一副刚从死囚牢里逃出来的模样。我不认识他,以为他走错了门,问他 找谁。不料他突然把外衣一解,微微一露掖在腰间的手枪,然后绷着脸蛮横地说: “看见没有,我是干这个的。为了党国的前途,为了你们的利益,我们上山已经快 要一年了,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你做生意发了大财,这我们都清楚。现在我奉 支队长的命令,向你暂借反共救国经费一千万元,要现款,不许拖延,更不许声张。 要不然,就送你到清净的地方去享福享福。该怎么办,你自己琢磨吧!” 我大吃一惊,以前红军“请财神”,大都在半夜里,而且只限于乡村中的土财 主;如今白军“请财神”,居然敢于大白天的进城来,胆子可真不小。看看他那凶 相,正所谓一人拼命,万夫莫敌,不是亡命之徒,也不会来干这种不要命的勾当。 再看看他那穷相,衣不蔽体,面有菜色,不是饥寒交迫,也不会进城来冒这样大的 险。再说,他既然敢于一个人大白天的进我家来要钱,一定有恃而无恐,不是抓住 了我的把柄,就是外面有他的同伙儿。我这里一有动静,他们就会一哄而入。这样 一想,我还真的不敢轻举妄动了。尽管房间里的人数是一比二,而且对方的身体比 较瘦弱,虽然掖着枪,我也有足够的机会和力量向他发起突然袭击。但是我不敢冒 险,只能强装笑脸说:“尽管咱们以前不认识,听你的口音,也是景云县人。有道 是和尚不亲帽儿亲,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生活上有困难,我可以略尽棉力,算 是交个朋友,不必有伤和气。”说着,我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存折。“你开口就要一 千万现款,而且马上就要;你总也想到,谁家里都不会准备那么多钱等你来取的, 再说,现在存钱不存货的傻瓜也不多了。我这个存折里,还有三百多万块钱,你要 是不嫌少,先拿去暂时维持一下吧。” 那白军见我并不反抗,出手也还大方,点点头,面色略有缓和地说:“三百万 就三百万吧,我们也不难为你。”说着,迈前一步,伸手就要来接存折。 这时候,吴志瑾忽然笑起来说:“这位大哥,你这个样子,到银行去取款,能 取出来么?存折上是有姓名的,银行的人又都认识我们,你拿了存折要取全部存款, 我估计银行不但不会付给你钱,只怕还要连你都扣在那里呢。你是山上下来的,跟 共产党势不两立,一旦落到了共产党手里,你这不是自投罗网么?我看,还是我去 替你把现款提出来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顶多半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我马上懂得了志瑾的心思,就顺着她的口气说:“对,对对,这钱你去取,危 险性太大,还是让她替你去取吧。” 那白军听我们这么一说,也害怕起来,犹豫了半天,这才强作镇定地拍拍腰间 说:“那你快去快回,过了半个钟头不回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志瑾答应一声,接过存折如飞地出门去了。 我和那白军面对面地坐着,彼此心怀鬼胎,也不说一句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去,看看到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志瑾回来,那白军一拍桌子,变了脸色:“我上了 你们的当了!你们两个,是一鼻孔出气的,一个在这里看住了我,一个到警察局去 报案,想算计我呀?没那么便宜的事儿!”说着,一把抓住我的领口,没有亮出家 伙来,却往门外拖。 我立刻意识到,要是在房间里,他拿枪逼着我,他占上风,我可真的无法还手; 他把我拖出门外,意思是要绑我的肉票,可他不想想,这里是闹市区,又是大白天 的,出了门可就是我占上风了。不过我并不在脸上显示出来,而是装得十分惧怕的 样子,任凭他拖着我往莲花井方向走去。 刚走出不远,就看见吴志瑾带着一个解放军快步走来。我一看,是专员公署的 景云人叶珊。志瑾用手向那白军一指,叶珊立刻威严地下令:“你是干什么的,跟 我走!” 那白军见志瑾领来了解放军,吓得脸无人色,转身正要逃走,被我一把抓住, 威喝一声:“你老实点儿!”顺手就掏出他腰间的家伙。拿在手上一掂,份量挺轻 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木制的玩具手枪。那白军见拆穿了西洋景,也知道跑不 掉了,耍开了死狗,竟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就在这时候,从旁边小胡同里走出一个 人来,是景云人胡金海,见我们几个人拉拉扯扯的,过来问是怎么一回事情。我跟 他讲了事情的经过,胡金海气愤地点着那白军的鼻子数落说:“你呀,你呀,穷疯 了,也不能干这个事儿嘛!阿庆这人,一向仗义疏财,难道你就没有听见过?你没 有钱用,向他借也可以,问他讨也可以,难道他还会不给你?怎么可以拿着假枪冒 充白军去讹诈?幸亏碰见我,可以给你做证明,要是真拿你当土匪枪毙了,你说冤 枉不冤枉?还不快起来给阿庆赔个不是啊?” 胡金海既唱红脸又唱白脸地这么一开导,那家伙果真从地上爬了起来,向我连 连鞠躬认错,又说自己确实是赌输了,告借无门,方才出此下策,要我看在同乡人 的份儿上原谅他这一遭,下次再也不敢了。 叶珊见是一件讹诈的案子,并不是真的白军下山来“请财神”,既可带走严办, 也可从轻发落,教育释放,不予追究。他征询我的意见,我还没有表态,胡金海又 做好做歹地相劝:“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都是同乡人,出门在外,只有互相照顾, 没有互相残杀的道理。来来来,今天咱们有缘来相会,也可以说是不打不成相识, 由兄弟我作东,替你们两家讲和,彼此交个朋友,这件事情,往后就不要再提起了。” 说着,不由分说,就把我们几个都拉到天香楼去,俨然主人的样子,叫了一桌子菜, 坐下来边吃边喝边讲和。 据胡金海介绍,这个人,姓徐名进财,景云黄碧街人,本来在金华一家旅馆里 当茶房,解放后旅馆关张,他也失了业,加上生性好赌,每赌又必输,以至于落魄 到这个地步。这个徐进财呢,自从进了饭馆,就知道低头大嚼,狼吞虎咽的样子, 好像几天没有吃饭一般,对胡金海说的这些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个胡金海,本是金华警察局的便衣儿,早先在景云警察局也干过,解放以后 失了业,如今靠摆香烟摊维持生活。听人说,此人不但滑头,而且阴险,更没有一 句实话,因此只知道他也是景云人而已,跟他一向没有来往。他今天的这一席话, 究竟有几句是真的,也无从考证。看样子,今天的戏很可能是胡金海一手编导的: 如果讹诈成功,他分一半儿赃款,如果露馅儿失风,则由他出面打圆场,来一个大 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没有根据,无法当面揭穿他罢了。对待这种小人,我的对 策一向是委曲求全,宁可自己吃些小亏,尽量不去得罪他们。何况他们究竟是不是 白军,以后是不是会去当白军,也不一定。我一个小小老百姓,如今又是共产党的 逃犯,也确实得罪不起他们。所以,餐桌上我只是频频点头,一句话也不说。叶珊 是个很重乡谊的人,见我不再追究,也不愿硬充好汉,何况他刚刚参军,还没有学 会铁面无私办事。于是一场绑票讹诈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席间,叶珊说起,金华专员公署最近又调来一个景云籍科长,名叫应寿丰,本 是盘溪区区长。只为区里武装中队一个姓徐的中队长和两个姓胡的副中队长,本是 县大队的,在县里犯了错误,调到区里来。他们自称老革命,嫌中队长的官儿小, 跟一个伪乡长勾结起来,暗中策反,打算把区武装拉上山去当白军,反共产党。这 事儿被应区长发现,半夜里带人去逮他们。他们自以为枪法准,开枪拒捕。不料强 者还有强中手,应寿丰也是打游击出身,本事不在他们以下,结果把三个叛徒都打 死了,伪乡长在逃。这件案子虽然证据确凿,姓徐的和姓胡的三个叛徒也死有余辜, 可是应区长事先没有请示县里,被说成是擅自行动,结果受到了批评,撤消了区长 职务。现在调来金华,让他当行政科科长。可惜一个很能干的老干部,如今只能管 管桌椅板凳和房屋了。 我一听,就知道准是徐邓仪他们那一伙儿人。这几个人土匪成性,我也知道他 们早晚要出事儿的,如今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总算给南乡除了一害。那个伪乡长, 估计准是虞梦璋。这个人反反复复,一会儿一个身份,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头的。 只是可惜了应寿丰,为民除害,反而受到处分。 吃完了饭,胡金海这个口袋摸摸,那个口袋掏掏,一分钱也摸不出来,连声说 忘了带钱了。我呢,是被人家从家里拖出来的,身上也没带钱,又不能让叶珊会钞, 幸亏志瑾身边还有钱,只好请她暂垫,以后由我归还。 没有想到的是:我可怜快要冻死的毒蛇,毒蛇却不可怜我,一旦苏醒过来,还 是要反咬我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