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落魄将军食无酒 我到达上海的当天,就到虹口区峨嵋路去看望樊崧甫将军。 樊公馆一切依旧,只是应门、掌厨、沏茶的小大姐儿没有了,一切都要夫人亲 自招呼。此外,板壁上蒋介石的那封亲笔信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毛主席像。 上海解放以后,当局把他从提篮桥监狱的地下室里提了出来,经过审问甄别, 被释放回家。不久,陈毅市长就把他列为爱国人士,召去开会,鼓励他向共产党靠 拢,以各种方式继续为人民服务。 现在他的头衔已经很多:民革上海市筹备委员会审查委员,中国人民保卫世界 和平反对美国侵略委员会上海分会虹口区支委民革代表、委员会常委,上海市抗美 援朝委员会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上海市虹口区优抚烈军属委员会委员、分团长,上 海市各界人民反对美国武装日本大会民革代表,上海市抗美援朝委员会第三届人民 代表大会代表,等等。组织关系暂时放在上海市房管局,每个月也有固定的车马费 和工资,收入虽然不多,两口子的日常生活还过得去。 事情就是如此滑稽: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哪怕是血债累累的反共老手、战争罪 犯,一旦被列为“爱国人士”,就等于御颁了一面“免罪牌”,从此万事大吉,任 何政治运动都伤不着他了。在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开展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当然 也涉及不到他。 我到樊公馆的那一天,恰逢大烟筒的长子樊元安也刚到达。他一把眼泪一把鼻 涕地向二伯讲了父亲被镇压的详细经过。樊崧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色凝重, 直到樊元安把话讲完,方才滚下两颗泪珠,长叹了一口气,哽咽着说:“你爸爸被 镇压,是罪有应得。归根结底,这责任还在我。我要是不当将军,他一个乡下佬, 家里本来也不富,怎么可能称王称霸,横行乡里,拉帮结派,坏事干尽?共产党要 杀他,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是他哥哥,也无可非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 没有办法挽回了。对你来说,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到抗美援朝的最前线去,为你 父亲赎罪。除此之外,你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樊元安沉默不语,低头吞声饮泣。樊崧甫又长叹了一口气,改用一种温和的口 气说:“元安哪,你还是听听你二伯的话,就在上海报名参加志愿军吧!” 见元安微微点头,他这才转过脸来问我的情况。听我说清楚了,沉思片刻,对 我说:“你是个不问政治的商人,即便解放前夕借来军装当过几天假军官,目的无 非为了保护自己,对他人没有损害,不是什么罪恶,完全可以说清楚,你不用背包 袱。至于当地政府要抓你,不管是出于误会也好,出于坏人的打击报复也好,既然 已经逃出来了,这时候回去,运动中办案,工作不可能做得那么细致,难免茄子黄 瓜一锅烩,确实等于飞蛾扑火,凶多吉少。吃点儿眼前亏,还是小事,万一拿你开 刀问斩,人头一下地,再要接上可就难了。等以后运动过去,国家正规化起来,建 立健全的法制制度,再请律师帮你辩护,只要有人证、物证,这点儿小事,还怕说 不清楚么?依我的主见,江西地广人稀,资源丰富,何况你又已经去过几趟,人地 两熟,不妨驾轻车就熟路,到那边办一些实业,功在国家,利在个人,用事实说明 你并不反对共产党,以后就更加好辩护了。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个道理,你总明白 吧!” 我听了樊崧甫的一席话,想想很有道理,就按照他的指点,到江西贵溪、弋阳、 金溪三个县转了一圈儿,发觉那里的竹木资源非常丰富,但是劳动力很缺。如果在 江西办实业,职工只能从景云带去,这样,也免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他乡受当地人 欺负。至于如何利用这些竹木资源,办一个什么样的厂子,一时间还没有主意,于 是又一次返回上海,就这些问题再次请教樊将军。 一进他的房间,见他坐在写字台前,专心致志地演算几何三角习题。我觉得难 以理解,就笑着问他:都这么大年岁了,还学这些对他来说没有用处的东西干什么。 他很严肃地回答说:“我戎马生涯四十年,参加过辛亥革命、讨袁、北伐、抗战等 等多次战事,为国为民,报效疆场,尽管功劳不大,至少问心无愧;可是从一九三 一年到一九三四年的五年中,我奉命参加过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对江西中央苏 区的围剿,又追击红军第二方面军一直到云南、贵州,当时的口号是‘宁可错杀一 千,也不放走一个’,究竟欠下多少血债,是无法计算的。有道是‘放下屠刀,立 地成佛’,如今政府把我安置在房地产管理局,我也要开始改恶从善,学得一技之 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报效共产党和全国人民,安度晚年。我的这些想法, 都是肺腑之言,绝不是言不由衷的唱高调,你相信吧?” 一个老将军,晚年回忆自己一生所杀的人孰是孰非,这种心情尽管我不能体会, 但相信他的话绝非虚妄。特别是在我这样一个小辈的面前,就更其没有必要了。对 于这样的话题,我不便多所发挥,只能支吾几句,就把话题拉到如何开发江西的竹 木资源上来。 跟将军谈生意,方圆凿枘(音ruì瑞),格格不入的情景,可想而知。一谈谈 到十一点多,还是什么主意也没有,一切都只能由我自己决定。我一看谈不出什么 名堂来,正要告辞,夫人过来诚恳挽留,一定要我吃了中午饭再走。恭敬不如从命, 只好留下。 饭菜非常简单,四菜一汤,荤素参半。这样的饭菜,对当时的上海工薪阶层来 说,已经算是颇为丰盛的了;但是相对解放前的樊公馆来说,却相差很远。特别是 每餐不可无酒的樊公,今天竟连绍兴黄酒也不备一杯,使我颇感惊讶。随口问他不 喝酒的原因,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生好酒,又往往酒醉误事。如今时代不同了, 全国人民都在改造思想,我也应该好好儿改改这好酒的老毛病,以免一再酒醉误事。” 我听他说得合情合理,颇能自圆其说,也就深信不疑。 吃过中午饭,趁他午休时间,告辞出来,去看望另一位景云同乡人吕志远。谈 起樊崧甫戒酒一事,我十分佩服他的决心。不料吕志远“嘻”地笑了起来说:“你 上了他的当了!你相信他真的戒酒?我是绝不相信的。他要是能戒了酒,狗都不吃 屎了。我跟他那么多年,他的脾气秉性,能不知道?他说戒酒,那是往自己脸上贴 金呢!我估计他是没钱买酒了,在客人面前,图个面子好看,就借戒酒自圆其说, 总比哭丧着脸说买不起酒好听些。” 我不相信,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当了几十年的军长,多少总有些积 蓄,就是再穷,买酒的钱总还拿得出来吧?吕志远哈哈大笑说:“要是不信,回头 你就送一坛好酒去,看他吃不吃,再回来告诉我!” 我一者确实不相信,二者如果樊崧甫真因为没钱而戒酒,觉得也实在可怜,就 去买了一坛六十度高粱烧,雇了一辆三轮车,送到峨嵋路。车夫把酒坛子捧到楼上, 放在樊崧甫面前。他一生嗜酒,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却又明知故问。我直说是六十 度高粱烧。他面色尴尬地说:“我不是给你说过我已经戒酒了么?又去买这东西来 干吗?” 我半开玩笑地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今天有酒今天醉,明天无酒再 戒酒嘛!”说着,打开泥封,低头在坛口用鼻子闻了闻,连连夸奖:“好酒,好酒!” 樊崧甫被我作弄得勾起了酒瘾,也不再提戒酒的事儿了,大声喊夫人拿酒提、 酒杯来。夫人回答没有下酒菜,他笑了笑说:“抓一把花生米来,不就可以了嘛!” 于是,我们俩人就着花生米,边喝边聊。酒助谈兴,越聊越起劲儿,真是海阔 天空,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一下子把我们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想想他当年门 庭若市,挥金如土,如今门庭冷落,门可罗雀,连买酒的钱都没有了,真是此一时 也,彼一时也。 聊着聊着,樊崧甫谈起在上海的亲朋好友,有一个叫陈佑华的,浙江省宣平① 县人,是他保定军校的同学,在上海当过闸北区和黄浦区的区长,门客很多,金融 界和工商界的大老板认识不少。如今虽然身不在其位,门路还是有的。他太太人很 开通,也喜欢做点儿生意。我是个商人,上海是个商业大城市,如果我想在上海发 展,建议我去认识一下这个人,也许会在上海站住了脚,从此有了用武之地的。当 时就把陈佑华的地址告诉了我,让我自己直接去拜访,他回头打个电话去招呼一声。 -------- ① 宣平──浙江旧县名,1958年撤销,并入武义县。 樊夫人端上菜来,我们接着喝酒。这一次,可以说是开怀痛饮,一直喝到深夜, 方才醉醺醺地雇了一辆三轮车拉回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