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邂逅重逢大阿姐 第二天,我专程去了一趟杭州,在永康商行马爱禄老板那里拿到了两只十六斤 重的家乡大火腿,立即返回上海。心想: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上海人又特别注重 外表,不能不打扮打扮,于是先进一趟理发馆,接着去买来西服革履,打扮得焕然 一新,照照镜子,自以为即便不算风流潇洒,至少也英俊大方多了。 穿戴整齐,提了两只火腿,雇了一辆三轮车,直驶茂名南路陈公馆。 按了电铃,来开门的是一位体态轻盈、亭亭玉立的少女,她面如桃花,梳两条 小辫子,围一条雪白的围裙,看样子是个小大姐儿。我递上一张名片,她嫣然一笑, 嘱我稍等,转身进去,门却开着。我听见她轻声细语地说:“客人的三轮车上带来 两只大火腿。”接着一个低沉的嗓音回答:“那你付了车费,让三轮车先走。” 小大姐儿出来,从白围裙兜儿里摸出零钱来付了车资,一手拎一只火腿,向我 点点头,说声:“老爷请你到客厅相见。”就在前面带路。 我走进客厅,见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穿中式纺绸衫裤的老人,面色红润,精 神矍铄,半站起身来,手一伸,招呼我在旁边的一张沙发上落座。小大姐儿放下火 腿,先端来一杯西湖龙井,再开开一听罐装五十支的三五牌香烟,放在我的面前, 就离开了。 我正要开口说明来意,从门外进来一位风度翩翩、打扮入时的小姐,年龄大约 三十一二岁,烫着卷发,淡施脂粉,嘴角带着微笑,见客厅有人,向我略一点头, 我也点头致意,接着双方都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无巧不成书,来的这位小姐, 原来就是方东山大律师的夫人,我的房东太太! 她一看见是我,立刻变换了口气:“哟,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阿庆啊!打扮得 油头粉面、西装笔挺的,都不认识你了。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上海来了?” 我说了说平民纺织厂倒闭的经过以及这次来上海打算另打锣鼓重开张的意思, 请求他们给以大力协助。老爷见小姐跟我如此熟识,气氛也立刻融洽了许多,叫我 安心住下,先玩儿几天,做生意的事情,以后慢慢儿商量。接着就喊了一声:“桂 英,晚餐添一个人的饭菜。”回头又对我说:“晚上在这里吃便饭。你们先聊,我 还有点儿小事情要去办一下。”说着就起身走出客厅去了。 在金华的时候,房子是吴山先生替我租的,只知道房东解放前当律师,其他底 细并不清楚,开头也没有什么来往。那是一座西式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很新,房东 自己两口子和两个孩子住楼上,楼下一共三家房客,另两家都有家眷,只有我是单 身,所以后来连吃饭也搭在房东家里──当然那是照顾我,人家并不是为了赚钱。 我一夜之间在赌场里把全部积蓄输了个精光,房东太太没有笑话我、鄙视我,就已 经很不容易了,居然还敢借给我本钱让我再次跑江西,连借据都不要我写一张,这 种眼光和胆量,在女人中间,应该说确实相当可以的了。有趣的是,尽管我们已经 熟得不能再熟,见面就叫方太太,可是不但对于她的身世一无所知,竟连她姓什么 都不知道。 这一回我们在上海邂逅相遇,有如他乡遇故知,说起话来,显得十二分亲热。 不久,几个孩子放学回来,进了门都喊她“大阿姐”。她给我介绍,那是大小姐、 二小姐、三少爷。 我有点儿吃不准方太太在陈家的身份了:说她是陈佑华的大女儿吧,家里还有 一个大小姐;说她是儿媳妇吧,她丈夫明明姓方,弟妹们也不不叫她“嫂嫂”;估 计很有可能是亲戚。人家家里的事情,不便多问,一块疑团,只好存在肚子里。 又聊了一会儿,陈佑华回来了,桂英就来请开饭。一张圆桌,依年龄大小依次 入席。我是客人,坐在陈佑华旁边。说是便饭,也说只添一个人的饭菜,实际上是 八菜一汤,相当丰盛,还开了一瓶法国名酒三星白兰地。看样子,是拿我当贵宾招 待的。 酒酣饭饱,刚刚放下筷子,桂英姑娘就递上香喷喷的热毛巾来;刚收走毛巾, 又端来西湖龙井,手脚利索,巴结勤快。看得出来,她像贾母身边的鸳鸯,这家人 家的内务,全靠她在支撑张罗。我取出五十万块钱来,递给她做小费,她笑笑,说 了声“谢谢大少爷”,也不推辞,就接过去装在围裙的兜儿里。 饭后我和陈佑华、大阿姐坐在客厅里聊天,听见桂英姑娘在打电话定三张票, 要最好的位置,不知道是什么票,也不知道是给谁定的。过了半个小时,票子送到, 桂英拿进客厅来,陈佑华对我说:“国泰电影院在演苏联电影《难忘的一九一九年》, 两个大的孩子早就吵着要去看,我是已经看过了的,就请你陪她们去看看吧。” 我受宠若惊,恭敬不如从命。等到两位小姐打扮好了出来,桂英已经叫来了两 辆三轮车,在门口恭候多时了。 陪小姐们看电影,这样的美差,一般是不容易得到的。我初到陈家,不了解底 细,不敢过多说话,从进场到退场,大家客客气气,除了我去买来三块冰砖给她们 一人一块之外,也没说几句话。退场以后,我要去叫三轮车,大小姐说离家不远, 不如安步当车踱回去,于是我临时充当保镖的角色,送她们回家。 在路上,我们这才说了几句话。在上海,请教小姐的芳龄,除了长辈之外,是 不礼貌的。我婉转地问她们在哪个学校上学,几年级了,得知她们俩一个高三,一 个高二,推算起来,大概一个十八,一个十七。弟弟还小,刚上小学。 回到家里,两位小姐就进自己房间休息去了。桂英替我在浴缸里放好了热水, 招呼我洗澡,然后带我到客房睡觉。房间虽然小一些,却是席梦思铜床,鸭绒褥子 丝棉被,软绵绵的,躺在上面非常舒服。心想陈佑华如此盛情对待我,估计请他为 我找找做生意的门路,大概不会有问题的。连日奔波,也疲倦了,不一会儿,就进 入黑甜之乡,梦见陶朱公来教我生财之道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过了八点。桂英先端来洗脸水,后端来面包牛奶,伺候 得十分周到。等我吃过早点,这才一面收拾杯盘,一面说:“老爷一早就出去了, 小姐、少爷都已经去上学,大阿姐也上班去了。老爷说:请你在这里安心住几天, 等太太从宁波回来,再仔细谈做生意的事情。”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陈佑华另有太太。从孩子们的年龄推算,这个太太,一 定比他小许多。听说家里只有我和桂英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天儿, 借以了解这一家的情况。 从桂英的口中,我得知陈佑华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二期,除了在上海当过区长之 外,还当过南京中央政治大学的政治系主任,门生满天下,特别是浙江省各县的县 长,有许多都是他的学生,所以他在国民党军警政界的威望很高。大阿姐是他的干 女儿,大阿姐的丈夫,就是他的学生。大阿姐从金华来上海,就跟她干妈说起了我, 说我做生意很有一套,要她干妈把我找来当帮手。所以老爷也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 说到这里,她又向我嫣然一笑:“我们太太很赏识你呢,在金华的时候,大阿姐对 你一定也很不错吧?有大阿姐的话,我们老爷、太太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等你发 迹以后,可别忘了大阿姐对你的一片好心肠啊!” 这丫头聪明机敏,口齿伶俐,长得很漂亮,笑起来更迷人。可惜生在穷苦人家, 只能当个小大姐儿,不能读书上进,出人头地。像这样的人,只要稍加熏陶,不说 能超过大阿姐吧,我看至少比大小姐、二小姐要强得多。 第二天是星期日,陈佑华关照大阿姐不要干别的,陪我上街逛逛去。一出了门, 大阿姐显得对我特别亲热,情意绵绵,但又不敢过份显露。俩人若即若离、彬彬有 礼,先到南京路上溜了一趟,然后到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四大公司去逛了逛, 给她和两位小姐买了点儿妇女用品,算是进见之礼。中午大阿姐请客,在新雅酒家 吃广东菜。席间她脉脉含情,频频与我碰杯,笑得香甜,喝得痛快。饭后意有未尽, 又到跑马厅走了一圈儿,再到大光明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 五点光景。 陈佑华笑问她这一天都跑了哪些地方,她也不加隐瞒,甜甜地笑着,一五一十, 说了个详细。 第三天,陈佑华带我去参观他所投资开设的几个企业。先到复兴中路看一个罐 头厂,又去看一家油漆颜料店,最后到外滩附近参观几家烟纸行。回到家里,他告 诉我这几家企业由于经营不善,目前不但没有赢利,多有亏损,又问我对哪家企业 感兴趣,能否参与经营管理,以求扭亏为盈。我实话实说:这三家企业的业务,我 全不懂。做生意,不懂不能装懂。要不然,不但要赔本,弄得不好,也许倾家荡产 都不够赔的。听我这么说,陈佑华心领神会,笑笑说:“不干没有把握的买卖,你 这个观点是对的。到底干什么合适,等我太太回来咱们再商量。这几天,就出去玩 玩儿吧!” 第四天,我果然出去转了转。我不是第一次来上海,对闲逛并不感兴趣,再说, 事业没有头绪,也没有闲逛的兴致。转了一圈儿,中午时分,又转到了樊崧甫家里。 一见面,他就哈哈大笑:“你可真有办法,才几天工夫,居然成了陈家的上客 了。你总也看见了吧?他家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千金小姐,都是一等一的才貌。你要 是解决了家里的包办婚姻,成了佑华的乘龙快婿,可就前途无量啦!” 被他这么一说,我脸红过耳。幸亏他不知道我巧遇大阿姐以及和大阿姐以前的 故事,不然,更要拿我取笑了。他见我不好意思,笑着说:“来来来,还是你那坛 高粱烧,咱们干几杯,预祝你成为陈家东床,以后再喝你的正式喜酒。” 大家就座,席间他一面喝酒,一面讲我在陈家的事情:“我这个人,善于神机 妙算。我给他打电话,只说有个同乡人要去拜访他,请他多多照应,别的话没有说。 我算准了的,如果他对你印象不佳,见一面,敷衍你一下,也就算了;如果对你印 象还好,一定会来找我了解底细的。前天,他果然来了。一开口,就问到你的头上。 我跟他开玩笑:‘你是不是想招他做女婿呀?’他这个人,在朋友面前特别老实, 就说他看你是个人才,想跟你合伙儿做生意,问我的意见如何。我就跟他神吹一气, ‘阿庆这个人,上能升天,下能入地,精明干练,能屈能伸,龙门会跳,狗洞肯钻, 商场上的十八般变化,他样样精通,是个难得的理财能手。当年我想聘请他担任我 的军需官,他不愿从戎,愿意经商,成了我家的常客;如今投到你的门下,一定可 以大展宏图了。你手眼通天,财大气粗,不算老家的财产,金华有洋房,杭州有别 墅,南京有公寓,上海有公馆,经济实力雄厚。只可惜当年你没有聘请他当你的财 政部长,用这样的人理财,滴水不漏,你的财产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现在 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人你可一定要抓住他。’他嘿嘿地笑着,看样子我的 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他这个人,近来思想逐渐趋向于进步,和李济深、黄绍竑他 们经常联系,已经参加了卢湾区的民革组织……” 第五天,陈太太从宁波回来,大阿姐也就没去上班,和陈佑华一起坐在客厅里 跟我商量办实业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在江西发展竹木加工业务。我出身于木匠家庭, 对木材加工的业务比较熟悉。江西森林资源丰富,但是交通不便,运输困难。上海 的木材商云集江西,采购松杉毛竹,运到上海来加工,多半儿先利用河道流放到铁 路附近,再起旱装火车,费用大,利润少。我的主张是‘人弃我取,人取我弃’, 不去争购粗大的木材,而着眼于利用无人问津的不成材的硬杂木,加工成半成品, 运到上海来销售。这样,枝杈废料在当地就处理了,节约装车吨位和运费,具有强 大的竞争力。 陈太太是个生意人,懂得经营的门道,听得津津有味,问我是否打算在江西办 厂,具体生产什么,多大的规模,大约需要多少资金,在当地可有人力物力的基础。 我就把我这几天来打听到的信息和考虑好的计划和盘托出:上海是纺织业的主要基 地,纺纱少不了要用纱管。纱管长不盈尺,粗不过寸,但要求木质坚硬,以免开裂 变形,最好用木禾树制作。上海现有的纱管厂,不下二三十家,原料以前大都靠安 徽、浙江两省供应,近来皖、浙山区木禾树资源越来越短缺,厂家心情紧张,纷纷 派人到全国各地去寻找开发。我在江西的时候,就发现那里的木禾树还没人想到可 以利用。因为这种树高大粗直的不多,建筑业、家具制作业全都派不上用场,除了 选用少量做擀面棍儿之外,主要用来烧木炭,收购价格是很低的。如果在当地办一 家坯木厂,只要一台电动机、几条皮带,就可以自制许多台土机床。车制纱管的粗 坯,技术不难,质量要求也不高,随便找个劳动力培训几天就会操作,运到上海, 肯定抢手。这是一件天时、地利、人和全占的生财之道,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勤俭 实干,肯定是一条可靠的致富之路。 大阿姐也极力帮腔,举她和我合作经营的那一次买卖为例,说我久跑江西,那 里的门路人头全熟,开展业务绝无问题。太太被我说动了心,可她以前做的全是买 进卖出的生意,赚的是高价低价之间的差额,像这种开工厂制造产品的企业,她可 从未插手过。考虑再三,加上大阿姐的极力撺掇,她终于决定全力支持:第一,责 成陈佑华向有关部门联系,解决部分资金和销路问题,第二,由我出面全权经营, 她出一部分资金入股,跟我算是合伙儿的关系,对外并不公开。有关经营事宜,她 只问赢利多少,其他一切,均不过问。 事情就这样初步谈妥,能否开张,可就全看陈佑华的神通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