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万事开头难 我离开上海之前,就打电报回景云,叫我的好友李唐富立刻动身到鹰潭中华大 旅馆找我。所以我到达鹰潭没两天,他也到了。 李唐富是烧炭工人出身,对山场事务无所不通;文化虽然不高,跟当地办理交 涉却很有一套。经他建议,由我亲自勘察,在贵溪县上清区圳上乡选定了一处山场。 这里离龙虎山上清宫天师府只有三十华里,交通、生活,都还方便。由我出面跟当 地签订了伐木合同,又请唐富回景云一趟,在壶镇南弄村招了二十多名工人,就着 手搭建工棚、安装机器、采伐原料,开始生产了。 我把办事处设在鹰潭我的“发祥地”中华大旅社,山场上的一切事务都由唐富 负责。开工仅仅一个多月,生产的半成品就堆积如山,好一片发达兴旺的景象。当 地群众眼红了,不知道这些木头能卖多少钱,就以土改期间应该封山为理由,反映 到上清区政府。区里派人下来调查,发现采伐、生产、运输等一系列证件都没有, 即以私伐私产罪把全部原料和半成品都封了,并把管理人员带到区政府关押起来, 要求负责人去主动投案。 当时李唐富正在鹰潭,山场的工人赶到鹰潭来报信儿,急得我团团转,无计可 施。唐富却胸脯一拍,自愿替我到区政府去自首,先摸清对方的要求再说。 唐富到了上清区区政府,说明这批木料是替上海市纺织品公司代加工的,有供 销合同作为证明。但是区政府以供销合同不能代替营业执照和当地政府颁发的生产 许可证为理由,仍判定为私伐私产,对负责人和管理人员教育释放,所封原料及半 成品,报请县人民政府处理。 唐富回到鹰潭,说了区政府的处理决定。我无可奈何,只好到上海谋求解决。 先找石秘书。石秘书没有想到我这个到上海来联系业务的坯木工场负责人竟连营业 执照也没有,苦笑着连连抓头皮。事情已经办成这个样子,骑虎难下,只有继续办 下去一条路子。他以公司名义起草了一份报告给江西省人民政府,要求准予在当地 采伐、加工、运输坯木;又写了一张申请,给上海市工商行政管理局,要求核发营 业执照和去江西贵溪县的采购、运输证。两者双管齐下,言辞恳切,说明这批坯料 所生产的木纱管,将供应华东、中南、西南、西北四个大行政区的纺织局,请考虑 全国轻纺工业的生产和发展需要,予以批准等等。同时派总务科的张柏龄同志天天 到上海市工商局去催。 这期间,恰恰接到吴山先生从金华来信,说起胡金海疯狂迫害在金华的同乡人, 被他检举而被捕的景云人已经有二三十人之多,在国民党党政军部门担任过职务的 景云人,除了已经被捕者外,纷纷外逃。他也怕被疯狗所咬,问我上海情形如何。 我即刻回信给他:大上海六百万人中,旧军政人员不知凡几,照常安排工作。连樊 崧甫这样参加过三次围剿中央苏区、血债累累的人,都平安无事,不但在许多人民 团体和群众组织中担任了职务,而且分配在房管局工作。请他接信以后,立即来沪, 以免胡金海横生枝节,受到株连。 吴先生接信以后,当即和师母一起来到上海。──这时候,他的二女儿志瑾已 经到四川去和丈夫团聚,蔡传襄则和如夫人居住武汉,上海同济路的私房,由原配 住着。吴先生到了上海,无处落脚,只好姑嫂两家,暂时住在一起。 吴先生手头有几千万元积蓄,有同乡人在十六铺开柴炭行,动员他入股,说是 所得利润,足够夫妻二人日常开支的。我劝他说:共产党的政策重工轻商,股金一 入账,就成了“资方”,要接受工人监督,股金也无法再退,弄得不好,连本带利 全都泡汤,还不如分作几份儿存在银行里,尽管利息少些,国家保护私人储蓄,倒 是丢不了的。他想想也有道理,就照我的意见办了。 时近年关,我的工场被封,物资运不出来,而七千五百万元的资金,已经全部 投入,银行里基本没有钱了,不但工人的工资必须照发,我自己在上海活动,开支 浩大,手头非常紧张。我和吴先生商量,他倒是很痛快:“你拿条子来,我给你一 千万。”我立即写了一张借据,他笑了起来:“我这个人,在经济上一向主张人熟 理不熟,亲兄弟明算账,就是父子兄弟之间,经济来往也是一清二楚的。你拿一根 大条来抵押,我给你一千万,利息按银行牌价计算。这叫先小人,后君子,免得日 后为一个钱字伤感情。你说对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哭笑不得,骑虎难下了。我要是手头有一根十两的大条,自 己不会到银行去抵押借款吗?但又不能让他讥笑我已经山穷水尽,只好打肿连冲胖 子,含糊答应。 我知道陈太太手里有金条,回到陈公馆,几次想开口向陈太太暂借一根大条, 却总不好意思。趁晚上大阿姐房间里没人,我悄悄儿跟她商量,意思是要她出面向 干妈开口,代我转借。不料她嫣然一笑说:“这点儿数目,我给你凑一凑就够了, 还没有必要去求干妈,省得干妈对你的经济实力不放心。我干妈手头,不算各处入 股的资金,单是大条,就有三十六根。不是大数目,不到必要的时候,不要去跟她 提。尽管你从没有跟我提起过你的实底,其实我心里也有数。你目前暂时有困难, 我可以帮你一把,也让你在吴先生面前圆圆面子洗洗脸。我相信你这个人是讲信用 的,不会不还我的私房钱。告诉你,市工商局里我有同学,已经给你打过招呼,答 应过了春节就给你办理营业执照。那时候,你名正言顺,就可以大展宏图了。所以 说,再大的困难,都只是暂时的,等到春暖花开,万象更新,一切都会有转机。你 尽管放心好了。上海这方面,我们门路熟,可以帮你多跑跑腿;江西那方面,我们 什么也不知道,你可要掌握得牢靠一些,千万不要再出差错。” 说到这里,她开开首饰匣子,拿出几副做工精细的金镯子来,算计了一下总重 量,又添上几个金戒指,拿一块手绢儿包了,一起递了过来:“大概十两只多不少 了。”我正要伸手去接,她突然又缩了回去,却歪着脖子对我嫣然一笑:“在你急 难的时候,大阿姐帮你一把,往后你可别忘了大阿姐哟!” 我连忙结结巴巴地表态:“不会,不会,绝不会的。” 她却并没有立即将首饰递给我,而是将我一军:“那么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 谢我?” 我立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了。有道是“黄金有价,情义无价”, 如果仅仅是十两黄金的交易,只要我人还在,即便加一倍利息还她也还得起;可是 她对我的这一番情义,我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献出我这血肉之躯去,也是难 以归还万一的呀!廉价的奉承话我不肯说,肉麻的骗人话我不会说,一句“大恩不 言谢”,总觉得份量太轻了点儿。这时候,确实是任何言辞都无法表达我对她的感 激了。 她等待了片刻,见我满面通红,鼻翼翕动,欲语还休,似乎十分激动,却又说 不出话来,宽容地莞尔一笑:“傻孩子,大阿姐跟你说着玩儿呢!真要贪图你的谢 礼,大阿姐也不会把私房钱悄悄儿借给你了。这样吧,等你营业执照批下来了,请 我到远东饭店吃一顿生煎鸡肉包,怎么样?” 随着“怎么样”三个字一出口,包着金首饰的手绢儿也塞到了我的手上。 那一晚,我简直都晕头转向了。后来究竟是怎么离开大阿姐的房间的,连自己 也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