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进退荣辱的抉择 陈老仔细听了我的设想,对我的方案,基本上表示同意。谈话中,他提起了二 月二十一日中央人民政府发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语重心长地 说:“这个文件,可大有文章。弄得不好,在这个运动中国民党中级党政军人员可 能要牵进去一大批。有门路的人,已经纷纷离沪避风,不是到台湾投靠老蒋,就是 到香港投靠亲友。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共产党将会怎样对待我,可就很难说了。台 湾方面,已经行动起来:我跟陈立夫、陈果夫,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彼此无话不谈; 早几天他们派人来上海,想接一批人到台湾去,已经给我打来过电话,约我在大世 界门口见面。我呢,还有些举棋不定:北京方面,李济深、黄绍竑也接连来信,要 我相信共产党的统战政策,让我留在大陆,扩大民革组织。何去何从,我总是决定 不下来。想想自己年近花甲,要去台湾,也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不但从此妻离子散, 她们留在大陆,更加劫数难逃了。我要是不走呢,是拿我当反革命还是拿我当统战 对象现在还很难说。可惜的是李济深、黄绍竑都远在北京,远水难救近火,一旦出 事,他们也顾不上我。所以直到今天,我还处于进退两难之中,决断不下。尽管你 我相交时间不长,不过你对我总算有些了解了,你的意见怎么样?替我出出主意看。” 我十分惊讶,陈老居然推心置腹地把这样机密重要的事情都告诉了我,还要我 帮他拿主意。他干脆,我也干脆,略加考虑,就直言说:“照我看,台湾虽好,总 不是你葬身之土。你的家产都在大陆,只身去台湾,等于出家做和尚,要艰苦度过 下半世了。留在上海,又确实有被卷进旋涡的危险,即便李济深他们能救你,也已 经吃足苦头了。缓冲的办法,不妨和我一起到鹰潭,深居简出,看风转舵,暂时避 避风头。凡是搞运动,总是一阵风,开头雷历风行,搞到后来,就不那么紧张了。 最好的办法,是等运动高潮过去以后,请李济深、黄绍竑他们帮你在上海政府部门 安排一个正式的工作。不论职务大小,只要有个大红的工作证就可以。别看那东西 不起眼,在节骨眼儿上,作用可大呢!” 陈老基本上同意我的看法,把太太和大阿姐找来征求意见,也都认为目前这样 办比较合适。于是就积极打点行装,准备启程,对外只说探亲访友去了。再与吴先 生联系,他也毫不迟疑,答应即去鹰潭,既能增加收入,又能躲开运动。 不久,上海“四·二七”大逮捕,镇反运动搞得热火朝天,雷历风行,镇压了 许多工霸和反革命分子。陈、吴两老在鹰潭看见报纸上登载的消息,摇头吐舌,佩 服我的主意高明,说我的坯木工场,等于是个防空洞,保护了他们的人身安全。从 此我们仨人住在鹰潭,深居简出,每天烟茶酒肉,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我与陈老 不是父子,胜似父子,感情越来越深厚了。 五月十三日,陈老接到太太的加急电报:“接电速返沪,到市政府报到。”估 计一定是李济深和上海取得联系,给他安置了工作;当然也有可能是上海市政府以 “学习”为名,把这批“头面”人物控制起来。电文过于简单,说不清楚,只作精 神准备,等明后天收到太太的详细书信以后再说。 第二天上午,陈太太的快信就到了。信内附一张上海市人民政府人事局的通知 书,通知陈佑华在五月二十日以前到上海市地政局报到,安置工作。 他满心高兴,笑眯眯地提笔写了一张便条给鹰潭火车站站长,请他代购去上海 的快车卧铺票一张。我当即派茶房赶紧送去。回头问他是怎么认识的站长,他这才 告诉我说:这个站长,是南京中央大学毕业的,是他的得意门生,失去联系多年。 这次来鹰潭,看见火车站贴的布告,才知道他在这里当站长。当时由于自己身份不 明,来此只为避风,不愿张扬,所以没有说起;如今安置了工作,用不着躲躲藏藏 的了,公开了这层关系,以后也可以对工场的人关照一些。 正说着,站长已经来到中华旅馆。见了陈佑华,叫了一声老师,双方紧紧握手, 久别重逢,特别亲昵,坐下畅谈别后情怀,告知已经定好下午两点的快车卧铺,由 于正在班上,不宜离岗过久,小坐片刻,即匆匆离去。 我赶紧通知茶房去定一桌酒菜,给陈老饯行。下午一点半,站长又来中华旅馆 接送陈老。火车站上,军乐队列队迎送,大吹大擂。火车进站以后,站长又把陈老 交托给列车长,同时军乐大作,直到列车去远。这样的场面,在鹰潭这个小站还是 很少见的。整条街上纷纷传说中华旅馆住着一位中央大首长。我的办事处有中央大 首长撑腰,因此连我的名气一下子也提高了许多,进而我在鹰潭一带办事也就方便 多了。 不久,我又押运坯木到上海,到了陈家,知道陈老去上海市人民政府报到以后, 已经分配到地政局工作,正式上班了。太太小姐们对我非常感激,说我让老头子到 鹰潭去躲过了运动高潮,如今平安上班,一家人没有妻离子散,都是我的功劳,待 我有如上宾。不但大阿姐待我更好了,两位小姐,也跟我更加亲近起来。我们有说 有笑,天天同一桌上吃饭,有时候仍一起到福至去吃西餐,关系越处越亲密。尽管 我已经办完了上海的业务,反正鹰潭有吴先生在那里,就日复一日地住在陈家,留 恋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