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一场虚惊 六月十日,我们正要入座吃晚饭,忽然听见警车鸣笛声由远而近,直到胡同口 停车,接着前门后门的电铃同时响个不停。桂英姑娘慌了手脚,心知是公安局抓人 来了,但又不能不去开。她打开了后门,两男一女三个便衣警察一拥而入,先守住 饭桌旁边的人们,叫桂英即刻去把前门打开。 前门外面,是一大批武装警察。桂英开门回来,舌头都短了半截儿,几乎语无 伦次。一位头目模样的便衣警察手举逮捕证宣布:“陈佑华,你被捕了。”要陈老 在逮捕证上签字,另一个警察就取出锃亮的手铐,等着给陈老上铐。我们大家谁也 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都吓傻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却 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太和小姐们阴沉着脸,一副要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倒是陈老 自己还沉得住气儿,掏出自来水笔,镇定自若地在逮捕证上签了字,这才看了一下 手表,落落大方地说:“现在已经七点多钟,请你们稍等一下,让我吃完这顿饭好 不好?要不然,今天晚上我就要饿肚子了。” 三个便衣警察倒还通情达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陈老强自镇定, 坐到桌子旁边,旁若无人地左手抓起一个馒头来,咬了一口,右手拿调羹喝排骨汤。 但终究没有平时那么自然,拿汤匙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舀的汤漓漓拉拉地撒得满桌 子都是。我和家人们看了,鼻子一酸,眼泪不由得夺框而出。陈老强咽了一个馒头, 就歇手不吃了。我见他放下调羹,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嘴,慢慢地离开餐桌,走到单 人沙发上坐下,平举起两手,却低下头去,让警察上铐。警察们过来,抓住他的两 手往背后一别,“咔咔”两声,铐子就铐上了。人到了这个地步,就是盖世英雄也 无可奈何,只好顺从地任人摆布。 一切逮捕的手续都办完,只要把人带走,任务就完成了。也许是女警察办事仔 细些,突然问了一句:“你的武器呢?交了没有?” 其实,她只是按常情猜测,冒问一句。像他这样的人物,手头有支枪是很平常 的事情,而根据档案记录,解放后他并没有交出任何武器。这事儿,我也从来没有 听他说起过,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枪。不料陈老苦笑了一下,向太太一摆下巴: “去把那玩意儿拿来给他们。” 陈太太无可奈何地走进卧室,那女警察随即跟了进去,看着他在五斗橱里取出 一支白朗宁小手枪和一匣子子弹,双手捧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我心里暗说:“麻 烦了,私藏枪支,这回可要罪加一等了。” 另一警察见搜出了罪证,立刻绷起了脸:“陈佑华,你最近都有什么活动?” 陈老没有答复,示意太太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本红色漆布封面的工作证来, 交给了警察。 警察们接过工作证去,面露惊讶的神色,三个人到一边儿去嘀咕了好一阵子, 也没有说什么,那个女便衣儿就匆匆地出去了。 两个男便衣儿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脸色凝重而严肃,一句话不说。大家 都不知道这算唱的哪一出,又不敢问,只好全都默默地坐着,谁也不出声儿。房间 里静得出奇,几乎连隔壁房间里那座三五牌台钟的嘀嗒声都听得真真儿的。在这既 严肃又紧张的气氛中过了足有半个多小时,那个女便衣儿才回来。刚一进门,两个 男便衣儿立刻迎了上去,三人在门边耳语了一阵子,一个便衣儿就过来给陈老开了 手铐,说了声:“对不起,陈先生,害你受惊了。” 陈老摸摸手腕,严肃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能出示一下你们的工作 证么?” 那便衣儿笑了笑说:“这是我们工作中的疏忽,事先没有跟市委统战部取得联 系,不知道你是统战对象,而是按镇反条例的杠杠,把你划为镇反对象拘捕审查。 如今误会已经消除,大家都是同志了,何苦呢?” 说着,也没有再多解释,就和另两人一起从前门出去了。不久,警车重新发动 起来,不过没有再鸣警笛,而是悄悄儿开走的。 全家人受了一场虚惊,神志虽然都清醒了,感情上一时间还调和不过来,依旧 呆若木鸡地坐着。陈老究竟经得多见得广,哈哈一笑说:“没听那警察说是一场误 会么?这样的荣誉,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享受的,应该好好儿庆祝一番。桂英, 把好酒拿一瓶来,大家都干一杯!” 桂英赶紧去拿酒,太太也招呼大家都入座,人人的杯子里都斟满了酒,连平时 不在一起吃饭的桂英也不例外地举起了杯子,算是祝贺,也算是压惊。人人脸上都 露着笑容,嘴里都说着最好听的言辞,但是心里分明都堵着一大块说不清是什么的 东西,谁的饭也没有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