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小钢炮”拒绝写交待 陈佑华已经在逮捕证上签了字,却没有进牢房,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有一本 工作证,实际上,是上海市委把他这个镇反对象当作统战对象处理,方才幸免于难。 如果只因为有了工作证就可以免受逮捕,君不见,上海市各机关单位内部逮走的反 革命有多少? 共产党采取怀柔政策,对陈佑华拉了一把,确实使他的心向党靠拢了许多,思 想有了很大的转变:认为共产党并不想把他这一类人斩尽杀绝,即便有所限制,必 须改造,目的也还是为了利用。只要用我,就是信我;既然你信我,我必也信你。 于是陈老一改前期的消极态度,在地政局工作,早去晚回,兢兢业业,埋头实干, 得到了党委的信任,分派他担任学习小组长,并且把樊崧甫也编在他的小组里学习。 现在的小青年,很难体会当年的“学习小组长”是个什么官儿,也许都不愿意 当这样的官儿。可是在解放初期,特别是“镇反学习”中,本身又是有历史问题的 人,能得到这样的信任,确实是难能可贵,甚至是受宠若惊的。 “镇反学习”,说明白些,就是针对“四·二七”大逮捕发表自己的看法,对 照检查自己的罪恶,加以批判,一方面加强认识,一方面交待历史,同时通过交待 材料,直接地或间接地揭发别人,从而达到深挖隐藏的反革命这个目的。因此,这 份“个人历史材料”,不但组织上很重视,每个历史比较复杂的人都相当重视:每 份材料,都要在小组里通过,然后上交组织。那年月,一份材料三四次通不过,苦 恼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是很常见的事情。──因为在通不过的后面接着而来的, 往往就是逮捕、判刑啊。 陈佑华小组的成员,大半是统战对象,换句话说,也就是大都有历史问题。这 些人,既然已经投靠了共产党,打算改换门庭了,当然都愿意得到组织的信任与重 用。基于各人不同的认识和动机,有的人就很痛快地把自己的历史说个一清二楚, 而有的人则千方百计地想隐瞒一部分罪恶历史,一者生怕说了出来,共产党不再相 信自己,甚至会进监狱;二者也可能要牵连到别人,生怕越扯线头越多,说不清楚。 经过大会小会、三番两次的反复交待,小组里的成员大都通过了各自的历史材 料,独有樊崧甫,不管大家怎样说服动员,总是既不肯发一言,也不肯写一个字, 弄得陈佑华左右为难,很伤脑筋。缺一份材料,叫他怎么上报呢? 正好我又来上海,陈老知道我和樊崧甫是同乡,也是他家的常客,就要我去当 说客。我呢,觉得陈、樊两家都对我帮过极大的忙,义不容辞,就欣然领命。 到了樊公馆,樊崧甫见到我,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了。听说你事业办得兴 旺发达,钱也赚得不少,和陈家打得火热,今天怎么有工夫到我这座没有香火的冷 庙来走走?” 我也不转湾抹角,一坐下来,就开门见山:“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受陈老 的委托,特地来看望您老的。” 樊崧甫听我一提陈老,立刻意识到了我的说客身份,就收敛起笑容,正色地问: “你实话实说,是不是他叫你来动员我写历史材料的?” 我不能否认,只好点点头说:“陈老的意思是……”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尊喜怒无常的“小钢炮”立刻变了脸色,一拍桌子,向 我发起了连续轰击:“陈佑华这批人,都是些墙头草,风吹两面倒。我樊崧甫头可 断,血可流,此志不可夺。你去告诉他,在江西三次围剿中央苏区,我吃蒋介石的 饭,听蒋介石的令,奉命杀了的红军成千上万,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还用得着交 待么?解放以后我吃毛泽东的饭,听毛泽东的令,他对我既往不咎,算是宽大处理, 我不再反共产党,就算安份守己了。什么叫坦白交待?我樊崧甫不懂这一套!全国 解放了,如今是共产党统治天下,要杀要关,随他的便。我不是个胆小鬼,军人不 怕死,怕死非军人。自古以来,只有断头将军名留史册,没有投降将军青史留名的。 我一生为人,甘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你去告诉陈佑华:我樊崧甫甘愿被处极刑, 也不写什么坦白交待。两军交锋,各为其主,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一生杀人如麻, 第一是奉上司命令,第二也记不清那许多。共产党口口声声讲统一战线、政治协商, 我是上海市政协委员,要我坦白交待,还谈什么统一战线?……” 我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陈公馆,把樊崧甫的话如实地跟陈佑华说 了一遍。陈老听了,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小钢炮’,人老心不老,还像保定 军校那年代的脾气,好赖不懂,软硬不吃。他可以冲我嚷嚷,大发牢骚;难道我还 能够把他的话如实反映上去?可他就不给我这个小组长想一想,全小组就缺他一份 材料,我交得了差么?” 我灵机一动:“反正你对他的历史了如指掌,拣那重要的、脉络清楚的,你替 他写一份,找个人抄出来,就算是小组通过了的,你签上字,和大家的一起上送, 能蒙混过去就算了,蒙混不过去,咱们再想点子。” 陈老想想没有别的办法,就照我的主意弄虚作假,直到运动结束,居然没有人 提出过疑问。陈老一直以为是共产党办事雷声大雨点小,却不知道樊崧甫跟共产党 有特殊过硬的关系,才敢于如此大胆地说话! 到底是什么关系?当时我并不知道,事情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就留待后文再细 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