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郭总经理的高招 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三日,中央人民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签订了《和平 解放西藏办法协议》,从此大陆全部解放。原来迟疑观望的人,也看出蒋介石反攻 大陆只是一句空话,共产党统治中国,已经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成为无可辩驳 的事实了。全国人民心心念念只想大力发展生产,提高生活水平。上海是轻工业的 中心,全国各大国营企业的干部纷纷来到上海,或采购物资,或拓展市场,各大旅 馆里,住的大都是这一类人员。 上海这个花花世界,解放两年多来,基本上仍和解放前差不多,除了公开卖淫 的娼妓被明令取缔之外,戏院、书场、舞厅、酒吧、夜总会、咖啡馆,依旧灯红酒 绿,轻歌曼舞,酒香浓浓,歌声靡靡,进进出出的摩登女郎、时髦小姐,依旧浓妆 艳抹,打扮得妖娆迷人。从老区来的“土包子”,一掉进这个“资产阶级大染缸” 里,往往被金钱所诱,为女色所迷,沉溺于花天酒地的泥淖(音n ào 闹)之中而 不能自拔。 天津市纺织局一位姓袁的副局长来沪采购纺织机械,和上海纺织器材公司第二 联营所接上了关系,郭总经理把他安排到茂名南路锦江饭店住宿。 当时社会上风传:锦江饭店的老板娘董竹君和陈毅市长是同乡,解放前就有来 往,解放后得到陈市长的扶植,一下子变得比国际饭店更加吃香,一般人是很难住 进去的。郭总经理从日本留学回来,学会了日本人管理企业做生意的那一套办法, 而且发扬光大,加以变通,使之适应于中国的国情。他手底下有一批年轻漂亮的交 际秘书,个个能说会道,能歌善舞。他派她们轮流陪伴这位袁副局长,今天到这个 舞厅跳舞,明天到那家酒楼吃饭,所有开支,当然都由第二联营所支付。上海玩儿 够了,又派人把他带到苏州欣赏园林,到杭州游览西湖,尝尝地方风味,处处摄影 留念,把这位财神爷伺候得舒舒服服,乐不思蜀。他只认为上海工商界的朋友特别 够朋友,郭总经理更是最可信赖的人。月复一月,他东游西逛,把大批资金划到上 海纺织器材公司的账上,一切都由郭总经理全权代理。 郭总经理一方面把这些钱分拨到各下属厂去充当生产资金,一方面也不忘给公 司各科室改善员工待遇。那一段时间,职工月工资竟有高达五百万元以上的。要知 道,当时国家干部的最高工资是行政一级,五百万元,但是全国只有毛主席一个人, 连周总理的工资还不到五百万元呢!郭总经理手里有了钱,自然一呼百应,业务也 有了长足发展,在汉口、重庆、天津、佳木斯、常州等十一个大中城市设立了分支 机构。各下属厂的生产也欣欣向荣,几乎应接不暇。 在这种大好局面下,上海各纱管厂的生产任务与日俱增,对坯木的需求量也不 断扩大。我在鹰潭一地的山场,所产坯木已经供不应求了。石秘书紧紧抓住我不放, 要我扩大原料基地,再设立几个山场。于是大量的预付款源源不断地汇入鹰潭人民 银行,我在江西弋阳、贵溪、金溪三县先后开辟了好几个山场,分别成立办事处, 并在鹰潭、弋阳、邓家埠、刘家站四个火车站设立了驻站办事人员,专门负责车皮 调拨计划和运输,聘请吴山先生担任全权代表,统一管理这几个办事机构。单是管 理人员,就有四十多个,从事生产的工人已经增加到三百多,还应付不了不断追加 的生产任务。所雇工人,大都来自景云山区,他们人老实,要求不高,管理人员对 产品的质量把握得很严格,因此我完全可以放心地长期住在上海。 业务大发展,手里有了钱,与各厂家的来往日见频繁,继续借住在陈公馆的客 房,已经不适合也不合适了。我在先施公司东亚旅馆包了一套房间,每天来往客户 川流不息,电话铃声日夜不断,舞厅进,酒楼出,花钱如流水。结识的纺织器材界 权威人士和私营厂家老板越来越多,业务来往范围越来越大,赚钱当然也就越来越 多。 江西方面,由于我连续不断地把上海工业品源源运去,由李唐富到处送人情, 上自县级干部,下至山区的小小村长、书记,只要是个头面人物,手里大小有点儿 权力的,无不得到过我们的好处。这样办理,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说我是行贿,而只 是“礼尚往来”而已。通过这些人的协助,扩大了坯木厂的影响,名声越传越远, 办事也特别方便。浙赣线各主要火车站的上下员工,对坯木厂的货物都特别照顾, 从不刁难。凡是胸前佩戴有坯木厂厂徽的,甚至连过渡都不收船钱,月底由李唐富 统一支付。 三个县的坯木厂业务欣欣向荣,名噪一时,扩大生产的基础十分巩固,我正在 筹集资金和人选,寻找山场,计划建立第四个坯木加工厂。 一九五二年一月一日,毛主席在中南海新年团拜会上发出号召:“开展一个大 规模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斗争”,紧接着轰轰烈烈的三反运动在全国 各地掀起高潮,长期“驻沪采购”的袁副局长被召回天津停职反省,坦白交待驻沪 期间的所作所为。不久材料就转到了上海。 时近春节,上海各私营企业正在准备发放年奖,郭总经理四处奔走,忙得不亦 乐乎。偏偏这时候黄浦区公安局传郭总经理到局里谈话。郭总经理年轻气盛,仗着 父亲是某省的公安厅厅长,自己又是日本留学归国的企业家,傲气十足,目中无人, 根本不把区公安局里小小一个科员看在眼里。一个要他坦白交待如何拉拢腐蚀国家 干部,一个则说:对客户盛情接待是生意人的传统习惯,跟采购器材、银钱来往是 两回事儿。俩人说话一戗戗,郭总经理发了脾气,先是拍桌子,继而把茶几上的茶 杯摔在地上,大显威风。公安局当然不吃这一套,管你是谁的少爷公子,反正我手 里有你的材料,当即宣布拘留审查,把他扣下了。 消息传回公司,上下震惊。员工们联名写信给上海市工商联和上海市纺织器材 工会,以公司下属二十多家工厂的工人等他发放年奖为由,要求保释。联名信转到 黄浦区公安分局,局领导考虑到工厂的生产和工人生活,在随传随到的前提下,同 意在春节期间,暂时保释。 郭总经理碰了一个硬钉子回来,知道此关难过,就采取收买人心政策,每人增 发三个月工资作为年奖。全体员工感恩戴德,都愿为保护总经理过关而尽力。 一月二十六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城市中限期开展大规模坚决彻底的“五反” 斗争的指示》,即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资财、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 家情报,号召全国各大中城市的工人阶级向资产阶级发起清算斗争。上海是中国第 一大都市,自然首当其冲。 郭总经理并不糊涂,看出这个运动来势不善,自己大概是劫数难逃了。但他不 甘心就此宣告失败,还要施展出浑身解数,尽力抗争一下,能逃过劫数算自己运气, 逃不过去再自认倒楣。他把各科室的主要负责人一个个叫到总经理办公室去个别谈 话,以保全公司不垮台为前提,从长远利益出发,只能牺牲小我保护大我,暗示他 们凡有违反信贷、偷税漏税、行贿等行为的,一律说是按照总经理的指示办事,一 切责任,都由总经理个人负担;他写的坦白交待材料中,保证不牵连科室人员。 他的这种攻心政策,得到了公司上下所有员工的一致同情和拥护。都说总经理 具有仁义之心,肯用自己的肩膀,担起整个公司的责任。遇到这样的好人,如果还 要跟总经理过不去,那就太没有良心了。因此,每次增产节约办公室打虎队的人来 公司调查材料,各科室的口径完全一致:凡是表面上看得到的小问题,都往总经理 头上推;看不见的大问题,则人人守口如瓶,都说不知道。打虎队抓不到真凭实据, 摸不到实质问题,只好就事论事,瞎分析一气。职工们也配合得恰如其份:每天大 会小会批斗,大骂总经理五毒俱全,推行资本主义经营方式,口号喊得震天响,但 是除了天津袁副局长一案之外,也举不出别的实际例子。郭总经理也真有修养,每 天挨批挨斗,态度总是十分诚恳,表示愿意检查,愿意悔改,把袁副局长的事情说 了又说,写了又写,只是如背书、默写一般,千篇一律,并没有什么新鲜内容。打 虎队的人碰见这样的死老虎、蔫老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 正因为纺织器材公司的问题只集中在郭总经理一个人头上,其他人仍天天上班, 既不影响各科室的日常工作,也不影响下属各工厂的生产进度。这在五反运动中间, 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例子。 五反运动结束,郭总经理也得到解放,依旧当他的总经理。职工们都说:是郭 总经理牺牲了个人利益,方才挽救了整个公司的。因为凡是在五反运动中停工停产 的企业,大都亏损严重,最后不得不靠政府贷款方才勉强复工。企业老板变成了债 务人,企业的资本实质上也变成是国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