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激流勇退学风流 我的户口,以前是报在陈老的家里,当然是临时的。顶了房子以后,由房管局 连同户口一起办,于是临时的变成了正式的,根本就没有从景云县办理过户口迁移 手续。这一次宝宝把户口迁到我家里,婚姻状况一栏填的是“离婚”,但又和我住 在一起,民警小潘同志就已经催过我几次,要我赶紧办理登记手续。那时候我要是 胆子大一点儿,也许就登记上了,但是我怕以后戳穿了西洋景,落一个重婚罪,那 罪名可比“非法同居”大得多。自从我把历史材料交给四明别墅派出所以后,民警 小潘到我家里来的次数可就越来越勤了。来了当然不是干坐着,而是什么都问,特 别盯得紧的,还是我怎么逃出景云县这一段历史。我就有点儿怀疑他们已经和景云 县公安局联系上,打算套取我的口供。另外,我的历史材料里面虽然没有写我什么 时候结的婚,但我怕小潘突然问我这件事,我说实话不行,说瞎话也不行。那一段 时间,可把我烦死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这个人太贪财。如果在半年之前就知足而退,在上海随 便找个工作,把宝宝接来,单是银行里存款的利息,一家三口就花不完了,哪里还 会发生徐步贤检举我这样的事端?再一想,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不管怎么说,现 在的事态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何不激流勇退,趁现在还有自由的时候把 江西的业务全结束了,一者省得出了问题临时抓瞎,二者即便什么问题也不出,我 也不想再为钱财而奔忙了。钱这东西,不能赚得太多,不然,反而要受其所害的。 我跟宝宝商量这件事情,她也完全同意我的看法。于是我即刻赶到江西,采取 断然措施,将弋阳和贵溪两地的坯木工场无条件转让给别人经营,还资助了他们价 值一千万元的生产设备。金溪县的坯木工场没人接收,注销了营业执照。李唐富熟 悉烧炭业务,我推荐他到江洁缨办的上清炭窑当业务经理,并资助他三百万元入股。 麻振声自愿回金华继续干他的运输行。鹰潭办事处撤消,吴山先生回上海另找工作。 我这样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江西的业务,回到上海,感到了一身轻松。为防万 一,又把大部分存款改为宝宝的户头。反正闲着没有事情可做,就带着宝宝整天上 饭馆儿、坐戏院,过着花天酒地、昏天黑地的享乐生活。 这时候,上海市政府派工作组下来,开展里弄整顿运动,组织无正当职业的人 进行学习,我和荣象贤被编在同一个小组里。 学习进行了一个月,最后做总结,其实就是各人交待历史。我反正已经写过历 史材料,就把我解放前从虞梦璋处借用过3811部队胸章、把自备手枪借给了丁官钟, 后来他上山当了土匪这些事情在小组里又说了一遍。 这一来,荣象贤知道了我的历史,似乎抓住了我的小辫子,想在我身上敲竹杠 了。他先是跟我套近乎,常常上楼来跟我聊闲天儿,说他自己解放前怎么怎么有钱, 有自备小汽车,三天两头出入舞厅、咸肉庄①,后来在五反运动中破了产,只好把 坐落在北京路陕西路口的花园洋房卖掉,搬到这里来住,靠胞弟从香港汇钱来接济 过日子。说着说着,就说到他眼前发生了经济危机,家里的生活都成问题了,要向 我暂借若干,度过难关,等弟弟的钱一汇到,马上就还给我。我见他开口的数字并 不大,看在楼上楼下邻居的关系上,采取睦邻政策,如数借给了他。没有想到的是, 他钱一到手,就和女人一起鬼混,不多几天就把借的钱花光了。我看不惯他这种作 风,再次向我开口,我就没借给他。 -------- ① 咸肉庄──四十年代中末期上海出现的一种“应召式”妓院。妓女大都是 “业余”的,平时不在妓院里,只有几张照片供嫖客选择。选中了的,才打电话去 叫来。 这一来,我算是把这个人给得罪了。他向工作组打小报告,说3811部队是蒋经 国亲手组织的反共部队,任务是潜伏大陆,专门从事反共活动。那年月,运动期间 派到基层来的工作组成员,不是土包子,就是小孩子,既没有文化水平,也缺乏政 治水平。他们大都从阶级偏见出发,以“左”的面目出现,听风就是雨,相信了荣 象贤的鬼话,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列为批斗重点,发动群众,采取疲劳战术,每 天晚上开会,一开就开到十一二点,非要我承认是潜伏特务不可。 我知道这可不是儿戏,糊里糊涂地承认下来,下面要我交待的问题可就多了去 了。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横下一条心,咬住牙关,绝不承认。反正我白 天没什么事情可干,就蒙头大睡,养精蓄锐,准备夜里应付疲劳轰炸,不论会开到 几点,我态度良好,有问必答,百问不烦,口供前后始终保持一致,不露一点儿破 绽。 工作组下里弄,是有时间限制的,不能无限期地批斗下去,何况组里并不是仅 我一人有历史问题,不能把时间都耗在我一个人身上。拖了半个来月,实在没有漏 洞可找,最后只好宣布我是个顽固不化的花岗岩脑袋,但不能为我一个人耽误了时 间,先把我的问题挂起来,要我继续反省交待,同时提醒大家擦亮眼睛,继续观察 我的表现,思考我的问题,准备与我作长期、不懈、持久的斗争。 经过这次运动,我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第一是对共产党的说一套、做一套、 不实事求是十分反感,好像他们不把我打成反革命就不甘心似的。我是个不问政治 的商人,解放初期,对共产党不了解,怕共产党的天下坐不长,迟疑观望、离心离 德,那是必然的,并不奇怪。通过这两年来的实际体验,我刚刚对共产党有了好感, 表示拥护,共产党却偏偏要把我推向敌人一边,视我为敌人,这为的是什么呢?第 二是产生了悲观情绪,觉得自己不被政府所信任,大上海不是我久居之地,甚至在 大陆都已经没有我的出路了。我才三十岁,有能力,也小有资本,总不能就这样夹 着尾巴低着头,永远当一个被人呼过来、喝过去的二等公民度过我的后半生吧? 这一段时间,上海工商界的小开少爷们倚仗亲友关系奔赴香港开辟新天地的人 很多,上海的事业,则委托资方代理人经营。大来纱管厂的小老板宋某人,和我来 往密切,见我走投无路,曾向我透露过他要去香港的意图,约我结伴同行,共创新 业。我总因为自己在香港没有亲友,些许资金也无法调出上海,因此举棋不定,没 有答应。等到宋某人真的走了,又懊悔没跟他一起去,错过了机会,再要找一个牵 线搭桥的人,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时候,楼下的荣象贤就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似的,主动跟我套近乎,常常上 楼来跟我讲香港的自由世界生活如何舒服,讲他的胞弟在香港商业界如何吃得开, 生意如何好做,讲他正打算通过胞弟的关系离开上海到香港去再闯荡一番,等等, 等等。尽管我也真想到香港去,但我对他的话已经一点儿也不相信了。我心里明白 得很,“夜猫子进宅,没事儿不来”,他找我,哪怕话说得更好听,其实目的只有 两个:第一是向我借钱,第二是套出我的口供来,他好去汇报立功装积极。因此, 尽管他说得天花乱坠,我有我一定之规,给他个不理不睬,既不借钱给他,也不向 他露出一点点我想去香港的意图。 我的房子顶下来以后,我一个人住二层,整个三层都空着。通过朋友的介绍, 暂时借给一位被解聘的朱教授居住。朱教授除了妻子儿女之外,同住的还有一个丈 母娘和一个小姨子。小姨子叫李敏,年轻漂亮,风流时髦,和我相处得还不错。宝 宝来上海之前,茶余饭后,经常互相串门,海阔天空地瞎聊一气。有时候也一起到 沙利文去喝冷饮。闲谈中,得知朱教授失业以后,想到香港去另谋职业,因为他有 个胞妹在香港是个很红的电影明星,有办法给哥哥找个恰当的工作。只是目前经济 力量不足,这一笔活动经费和旅费还没有着落。我当然懂得她的意思,但是一者我 对她那种囊中羞涩却依旧挥金如土的假小姐派头很不喜欢,知道这是一个填不满的 窟窿,不敢轻易相信,以免上当;二者怀疑她的话并不确实,如果朱教授真有个红 明星妹妹在香港,怎么会连这么点儿费用都出不起?因此半年多来,尽管感情上的 联络不曾断过,经济上的来往,却始终没有。 就在我每夜遭受疲劳轰炸的那些日子里,我和李敏好久没有见面,也不知她通 过什么路径和方法,居然把她和母亲两人的出境护照办下来了。她来向我辞行,我 倒又有些依依不舍起来,再三嘱咐她到了香港,是好是坏,都要经常给我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