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兔死狐悲哭同类 十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陈佑华打电话来,约我到他家吃晚饭。我早早地就去 了,为的是可以跟他多说一会儿话。 陈太太和大阿姐都不在家。问起来,才知道一个去了南京,一个去了金华,任 务则是一样的:卖房子。陈老在南京有三处房产,在金华有一处房产。问他为什么 急于出售,陈老长叹了一口气儿,心情沉重地说:“从迹象上判断,我的处境不怎 么美妙呢!共产党口头上说的是要搞统一战线,实际上是缓兵之计,最终还是要把 我们这些历史上反对过他们的老家伙赶尽杀绝呀!我们上海房地产部门,一共八个 民革成员,已经有六个不知道下落了,现在只剩下我和樊公两个。哲山还是老脾气, 一身傲骨,宁折不弯,什么都不在乎,近来连班都不上了,也不知道在家里干些什 么。他杀人如麻,我杀人也不少哇!可是回顾自己一生,‘滥杀无辜’的事情,好 像还没有过。当年国民党执政,共产党是要造反的‘匪’,按照当时的法律,必然 是‘杀无赦’的。我们执行命令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个职业犯,这和国共两军在战 场上厮杀拼命是一个道理,无非各为其主而已;如今共产党执政,国民党成了‘匪 ’,我们这些国民党的军政人员,就成了反革命,按照共产党的政策,既可以‘杀 无赦’,也可以作为‘统战对象’养起来。怎么处理,人嘴两片皮,怎么说都有理, 这就是‘辩证法’。当年李济深、黄绍竑再三劝我留在大陆,跟他们一起组织民革, 跟共产党搞统一战线,为祖国、为人民做点儿好事。当时想想,他们的话很有道理, 自己一生作恶多端,罪孽深重,晚年醒悟过来,能保持晚节,也不算迟,所以拒绝 了二陈的频频召唤,没去台湾。现在看起来,似乎想得过于天真了些,把共产党的 胸怀也看得过于宽阔了一些。别说是我这样的人了,就是李济深、黄绍竑他们,也 是有职无权,不过是个摆设,弄得不好,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难保,谈何保 护我们这些小兄弟?何况他们远在北京,就是有力量保护,也是鞭长莫及。历史是 无法改变的,我在劫难逃,也不幻想共产党能够对我慈悲。我们军校出身的人,视 死如归,倒还做得到,什么时候拉出去杀头,眉头皱一下的都不是好汉。不过这不 等于我们这些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儿女之爱。我的几个孩子还都太小,也不怎么 懂事。我打发她们去处理房产,就是想在我入狱以前,把房子变成金子,存进孩子 们的户头里,也好让她们继续求学,不至于流落街头。一旦被捕,如果把我的房产 都定为敌产加以没收,就晚了一步了。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借重你,万一我出事 儿了,给我办理一下善后事宜:赶紧给我太太打一个加急电报,叫她尽快把房产处 理掉,不要计较房价的高低。我已经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死不足惜,只要孩子们 都能长大成人,都有谋生的技能,不再参与党政之争,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我嗯嗯地应着,心里在想:我虽然没有参加党政之争,命运还不是一样?彼此 都是前途未卜、朝不保夕的人,还不知道谁先进监狱呢!不过这时候跟他说这个, 徒增烦恼;说几句不着边际的空话安慰他,则与事无补,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只 请他放心,只要我在,他家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一定尽我力量帮他妥善处理。 草草吃过晚饭,就告辞匆匆回到家里。心情不好,一连几天没有出门。星期四 晚上九点多钟,大小姐打电话来说:爸爸一早去上班,直到现在没有回来。我心里 咯噔一下:莫非那不愉快的事情果然来了?我叫她不要着急,我马上过去。放下话 筒,跟宝宝交待了几句,就跑下楼去,喊了一辆三轮车,直奔茂名南路。 我到陈家,已经过了十点,陈老还是没有消息。三个孩子加上一个桂英围着圆 桌坐了半圈儿,八只眼睛睁得老大地盯着我,要我拿主意。我先打个电话到地政局 去问,传达室的人说:他值的是夜班,白天的事情,他不知道。我估计陈老准是出 事了。共产党抓人,有公开的,有秘密的:公开抓人,警车呼啸,警察出动,手枪、 手铐一起亮出,弄得四邻八舍人人皆知;秘密逮捕,只说请你到党委办公室或人事 处有点儿事儿,一去就不回头了。我估计陈老已经秘密被捕,就按照他事先的吩咐, 以大小姐的名义草拟了一张电文,给她们看过,准备自己立即到电报局去发,叫她 们不要着急,今天太晚了,什么事情也办不成,只好先休息,明天一早让大小姐到 地政局去找党委问清情况,再作处置。几个孩子都是没经历过大事的,除了会抹眼 泪,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听我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到陈家,打发大小姐到地政局去,二小姐非一起去不可, 只好让她也跟着。我和桂英、少爷坐在家里听消息。十点钟左右,两位小姐回来了, 进门就哭,说是见到了党委书记,证实陈老是昨天下午四点被叫到市府人事局去谈 话的,到那里就宣布逮捕,如今关押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估计可能在车站 路监狱里。党委书记还说:这事情事先他也不知道,还是今天早上上班才接到通知 的,正想到家里来做思想工作,两位小姐就到了。 我知道,上海有三座监狱:车站路监狱专门关押比较严重的反革命分子,思南 路监狱关押一般刑事犯,提篮桥监狱则关押比较轻的反革命和比较重的刑事犯。陈 老既然被关在车站路监狱,可见问题是严重的。这座监狱不许家属探视,但可以送 东西。我让桂英收拾出陈老的换洗衣服和毛巾、肥皂、牙膏、牙刷之类,包成一包 儿,叫大小姐送去。二小姐依旧跟着。直到十二点钟过后,两位小姐回来,说是东 西送到车站路监狱大门口,传达室翻了名单,检查了东西,就收下了。──这叫投 石问路,至少知道陈老关押的地方了。 一直到星期六下午,陈太太才回上海。我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说:“三 处房屋,都有了买主,只是价钱和条件怎么也说不拢。因为先生有话在先,第一, 无论如何要把房子卖出去,第二,最好要条子。如今银行里条子有牌价,可是只进 不出,买主一听要条子,价钱压了一半儿还多。我正犹豫,接到电报,只好拿人参 当萝卜干儿卖,贱价处理了,这才回来。”我问她陈老的事情怎么办,她就说: “先生的意思,是把房子卖了留给孩子们读书,他自己豁出去了。我想孩子们都不 会这样没良心,要钱不要爸爸。我们的意思是:哪怕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把 先生赎出来。只是我和共产党官场没有来往,这事儿还要你出面替我去办。” 我苦笑一声:“共产党不比国民党,凡是牵扯到政治问题的案子,花钱是赎不 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请求民革组织出面,以统战对象为理由,争取宽大处理。 陈老是李济深和黄绍竑动员他留在大陆的,如今共产党要拿他当反革命,民革总不 能袖手旁观吧?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樊崧甫,通过他才能跟北京联系上。另外,吴山 先生通过民革市委的推荐,现在在上海市第一法律顾问处当律师,还是上海市政协 政法研究小组成员之一。小组一共九个人,只有他一个不是党员,可见政府对他还 是比较重视的。明天是星期日,我也去看看他。如今他也是司法界人士,这方面的 政策、消息,总比咱们知道得多一些。” 事情也只能商量到这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