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牌桌上突然被捕 自从陈老被捕,我为他的事情四处奔走,很少回家。 金华方面,消息也不好。大阿姐写信来说:房子很难脱手。这时候,私人谁也 不买房,公家倒是要买,可是必须通过房管部门成交,那价格,跟白送也差不多。 另外,她的先生,一直来都住在金华,最近也接到了“组织学习”的通知。看起来, 政府也不会放过他。因此,她暂时不能回上海。 问题很清楚了:形势紧张,是全国性的,并不是上海一地如此。 派出所的民警小潘同志几次找不到我,就叫楼下的荣象贤暗中注意我的进进出 出,及时向他汇报。他那鬼头鬼脑的样子,我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但我自问没有非 法活动,也没拿他的监视当一回事儿。 十一月二十七日晚上,弋阳坯木场的新老板老黄带着上海纱管厂的两位朋友来 到我家。尽管陈老被捕不久,这几天我正在四处张罗,忙得我焦头烂额,我自己还 有一脑门的官司,也不知道该怎么料理才好,根本没有心思接待朋友,可是生意上 人,讲究的是“外场”,来的都是客,说不定哪天就有用着人家的时候,怠慢不得, 所以只好先把烦恼放在一边,大家坐下来喝酒聊天。 酒足饭饱,已经将近十点。这个时间,对中小学生们来说,已经很晚,应该上 床睡觉了;但对我们做生意的人来说,个个都是夜猫子,这时间简直就是“日中于 天”,很少有半夜以前上床的。于是趁着酒兴,在二楼铺开牌桌,四个人接着打扑 克。 牌兴正浓,忽然听见门上有剥啄之声。宝宝去开门,进来了三个人,走在最前 面的是民警小潘,后面两个人从来没见过,估计是便衣儿。两个陌生人进门就问谁 是葛新,我还没有答话,小潘把手向我一指,他们两个就冲着我走了过来,一个拿 出逮捕证来大声读了一遍,宣布将我逮捕,然后把逮捕证放到我面前,要我签字; 一个就取出手铐,准备上铐。 三个朋友碰上了这种场面,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在一九五一 年亲眼看见过陈老被捕时的情景,学会了他的镇定自如,倒不惊慌,理了理手上的 牌,故意给他们出个难题:“啊呀,好不容易抓了副好牌,就这样扔了太可惜了! 咱们商量商量,等我打完了这一副牌,再跟你们走,行么?” 两个便衣儿也许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也许从来没有碰见过我这样的“贼大胆”, 略为迟疑了一下,居然点了点头,表示许可。但是场上的牌友早已经慌了手脚,只 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哪里还有心思跟我赌这个输赢?听我这样说,急忙都站 了起来,一边把钞票塞进口袋里,一边说:“不打了,不打了,你的公事要紧。” 忙不迭地就躲开现场,下楼去了。 我见他们不懂得配合,也不勉强,只好把牌一丢,掏出派克金笔来在逮捕证上 签了字,又把腕上的劳莱克斯手表摘了下来,放在桌上,这才离座,伸出手去,让 他们上铐。没有想到他们叫我把手背到背后去,要给我上“背铐”。也许这就是刚 才我的表演所换来的“特殊照顾”吧。人一变成了“犯人”,就要加上“犬尤”旁, 至少有一半儿不是人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知道争也无用,只好乖乖儿地任凭他 们摆布。 在此之前,我常常给宝宝提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有可能被捕,因此她多少 有些思想准备;今天这场戏终于演出了,她倒是并不十分惊慌,只是拽住了我的胳 膊,发出了唏嘘的哭声。好像她这一拽,就能把我留住似的。事情到了这一步,我 反而平静下来了,镇定地对她说:“我没有犯罪,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不过, 我的案子在派出所是弄不清楚的;一逮捕,通过法律程序审判,倒能弄清楚了。所 以我看这不是坏事,倒是好事。你不用着急。回头给我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 具,先送到派出所,再打听我的下落好了。” 她听我这样说,果然不哭了,却拽得我更紧,又问我是不是把巧巧叫醒,跟我 再见一面。我大方地笑笑:“又不是去上断头台,干嘛要见最后一面?孩子太小, 这样的场面,最好不要让她看见。” 便衣警察办完了逮捕手续,不容我们讲更多的话,频频催我赶紧“上路”。我 知道,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装孙子、哭鼻子不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给他们看 了笑话去。好在这样的场面我经得多也见得多了,再关照宝宝几句,就从从容容地 步出了房门。我双手被铐到了背后,胸部自然而然地挺了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干 脆昂首挺胸,神态自若地走在前面,下了楼梯,走出大门,向街路上走去。两个便 衣儿也许是照顾到我的面子,也许是怕招来路人注意,引起麻烦,尽管这时候路上 已经没什么行人了,还是特地把我的袖子往下拉了拉,盖住了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