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进了提篮桥监狱 到了提篮桥监狱,办理入狱手续,第一件事情就是摁指纹。 一个油印用的橡皮滚筒,蘸上黑色油墨,在一块玻璃板上来来回回地碾匀了, 犯人们把手摁在玻璃板上蘸匀了油墨,再摁到统一规格的指纹纸上。第一张纸上摁 的是左右手连手掌共十个指印;第二张纸上摁的是十个手指头的展宽指印,第三张 纸上摁的是除大拇指以外的八个指印。三张纸上,共计摁了二十八个指印。用劳改 犯们的语言来说,就叫做“弹钢琴”。 弹过了“钢琴”,每人又得到了一个代表姓名的番号。我的番号是7718. 等到 同车而来的全体犯人都摁完了指纹,各监房的看守就分别带领属于自己监内的犯人 入监。从一号监开始叫号,一直叫到九号监,才听见叫我的编号7718. 和我一起进入九号监的,一共两个人。我和他跟着看守进了监房,房内原有的 两个老犯人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等到安排好了铺位,看守离开以后,两个老犯人 就向我们介绍这里的监规制度。据他们说:提篮桥监狱,是按罪行大小分等级关押 管理的,一号至五号监房,关的都是重要政治犯,看管从严;九号监是专门关押案 情比较轻的犯人的,而且多数人关进来之前就已经定案了,刑期最高不会超过七年, 所以只是“过渡性监房”,大都关不了几天就会转到劳改队去劳改。管理上也比较 松,没有武装民警来管理犯人的生活,只在监房外面的楼梯口上放一张办公桌,坐 着一个看守。监规也和分局拘留所很不一样:四个人一间的监房,允许犯人唱歌、 游戏、下棋、讲故事。除了监房里发生打架斗殴事件,看守平时也很少来管监房里 的事情。 我听了他们的介绍,心里不像在分局那样紧张了。 下午三点多钟,大伙房的犯人到各监房来登记吃饭的数量。这里吃饭,菜是一 人一份儿,饭不限制多少,以吃饱为原则,发现浪费粮食的,下一顿饭就要停止供 应。饭的份量,按饭碗的大小分为四个等级:大号饭,二号饭,三号饭,四号饭, 吃多吃少,由犯人自报,写在一块小黑板上,挂在监房门口。饭量大的,可以吃大 号饭加四号饭或者加三号饭,加二号饭也可以。新来的犯人,一般每餐一碗四号饭 就足够了。按规定每星期有三顿荤菜:一顿鱼,一顿猪肉,一顿牛羊肉,平时的副 食也天天变换。许多从农村来的犯人说:这里的生活,比他们村子里的富裕户还富 裕呢。 按规定,这里每天有一小时放风的时间,上下午各半小时,让犯人们到院子里 去跑跑步,活动活动身子。趁此机会,不同监的犯人免不了要交头接耳,互通消息, 看守人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制止。 这里的生活虽然比分局拘留所强得多,可是大多数犯人都盼望早日结案,好早 日到劳改队去。尽管大前提是都不自由,比较起来,据说劳改队的生活比在这里又 要自由得多。 我知道自己没有取得宽大释放的可能,于是也天天在盼望早日结案,早日到劳 改队去。 过了十多天,一天下午,看守递给我一张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静字第104 号 判决书,那上面根本不提胡绍芝,却说我犯有资敌罪,依照镇反条例第十六条,比 照第三款,判处我有期徒刑五年。我的案子,提审的时候,承审员只是简单地问了 几句;结案倒是真快。但是宣布判决,既不开庭,也不见审判员,一切都由看守代 理,这是我事先绝没有想到的。由此可见当时的司法程序很不完全,也可见案件积 压之多,处理的草率。看起来,我真应该在得知陈亦祥已经一抹到底、处于弱势的 时候,赶回景云去主动出击,告他一个诬陷,也许我倒能把自己洗刷清白的。这可 真是我这个“惹不起躲得起”的老主意,把我自己给断送了。 这时候,我的心情是既难受,又宽慰:难受的是,一想到五年徒刑,要在劳改 队呆一千八百二十六天,这个漫长的岁月何时才能到头?宽慰的是,我的案子总算 很快就了结,可以到劳改队去了。五年的时间虽然长,总比作为未决犯关着要强得 多。于是我又天天盼望着早日到劳改队去。 转眼到了一九五五年元旦。监狱里给犯人改善伙食,每人一份儿油炸带鱼。一 个多月下来,我的饭量已经有所增加,每餐可以吃一碗三号饭了,就着香脆的炸带 鱼,吃得那个香! 一月三日下午,看守就在监房门外大声传呼:“7718号,整理好自己的东西!” 这是转监的信号。同监房的犯人们都来向我祝贺,帮我整理好铺盖杂物。临出 门的时候,一个个都过来跟我紧紧握手,高呼着:“祝你早日恢复自由!”我感激 地回头看了看,只见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既羡慕又懊丧的眼光。 看守把我带到监狱的广场上,那里停着一辆中吉普。驾驶员旁边,坐着一个穿 警服的干部,手里抱着一个公文包。和我一起上车的,一共有六个犯人。 车子驶出监狱大门,经过杨树浦路,向军工路进发。同车的犯人嘀嘀咕咕地说: “看样子,这是开到本市的劳改工厂去的。咱们总算运气不错,没让咱们到苏北去 挖运河。” 果然如那人所说,车子不久就在一个大门口停住了。大门的左右,都是望不见 尽头的高墙,墙顶上拉着铁丝网。再看看大门口,挂着两块长木牌,一块上写“上 海劳动机械厂”,一块上写“上海劳动板箱厂”。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愿我的一千八百多天,能在这里平安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