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幕后英雄池步洲 坐在我对面办公的犯人, 是我们这个车间的统计员,大伙儿都叫他“老夫子”。 这是一个奇人。他原名池步洲, 福建省闽清县人, 早年留学日本,精于数学, 毕业后留在日本工作,娶了个美丽贤惠的日本妻子,生有两女一子。七七芦沟桥事 变以后,回国抗日,在蒋介石侍从室特设的秘密机构从事破译日军密电码,挂的是 少将衔儿,但却与中统、军统都没有关系。抗战胜利以后,他离开军事系统,在上 海金库工作。上海解放以后,他作为留用人员在银行系统工作。他一生没有任何犯 罪行为,就因为他是个国民党少将,又破译过日军密电码,判了他十二年徒刑。 他的学问,连厂长都很佩服。机械厂有个姓林的青年犯人,因为哥哥是一贯道, 受到牵连,被判三年徒刑。此人善于说山东快书,每逢节假日,大伙儿都围着他听 他说快书。池步洲看中了这个小伙子的聪明,每天抽点儿时间教他数学。仅仅一年 时间,从小代数开始,几何、三角一直学到微积分。小伙子也许有数学方面的天才, 但总和池老师的谆谆善诱有些关系吧。 每天上班,池步洲总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看书。他的桌上,堆着一大摞 数学书,大多数是外文的。他的任务,是做车间统计报表;原始资料、各行车的码 单,则由我提供。车间里一共四辆行车,每天的吞吐量相当可观,我也忙得相当可 以。收工前一个小时,我把原始资料交给他,他拿起铅笔来随便一划拉,各行车的 产量就公布了。工效之高,人人佩服。每到月底,他花一天时间写一份总结材料交 给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花半天时间向大家宣读一下。平常时候,我和他虽然面对 面地坐着,彼此之间,却从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有道是:花香蜂常来。另外几个车间的统计员遇到难题,免不了都要来请教他。 这个人生活古板:一年四季,总是穿一件破旧的西装外套,披着风衣,一双破 皮鞋,后跟都没有了,就拿它当拖鞋拖着,走起路来,噼啪作响,加上身子一弯一 弓,脖子一伸一缩,活脱脱一个日本人的样子。他每天只知道埋头在书本里,很少 跟人交谈。三餐饭后,都要盘腿在铺位上静坐十几分钟,样子既虔诚又认真,谁也 不知道他这是练的什么功,或者是什么宗教的仪式。 有一天,厂长到车间来,走到他的办公桌前面,询问他一些生产上的事情。他 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连屁股也不抬一下。厂长问一句,他答一声,神态傲然,倒 好像是厂长向他汇报工作似的。再看他们俩人的穿着打扮,一个是呢制服笔挺,干 部架子十足,一个是破西服一身,样子像瘪三。我在旁边看了,忍不住暗暗好笑。 俩人一问一答,足足谈了有十几分钟的话,厂长听得还很入神,临离去的时候,他 依然身子不动一动,脑袋不点一点。厂长倒似乎很满意,笑眯眯地走了。 厂长一走,我忍不住问他:“听说厂长是个长征干部,在部队里是个团长,级 别挺高的,只为文化低一些,才分到这里来管劳改。平常时候,犯人们想见他一面 都不容易,你对他怎么这样不礼貌?” 他听我这么说,“哼”了一声,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不屑地说:“你懂得什 么!这是我的办公室,是他到我这里来问我!难道因为他的官儿大,我就要站起来 让他坐着,毕恭毕敬地向他回话?论官衔儿,他是个团长,顶多是个上校;我是少 将,比他还高一级,他站着说话,我坐着回答,不算罪过吧?” 我笑笑:“现在是共产党的政权,你是国民党的少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可别忘了,现在的身份,他是厂长,咱们是囚犯!” 他听我这样说,登时瞪大了眼睛,大声地训斥我:“囚犯怎么样?囚犯也是人 嘛!做人得有志气,得自己尊重自己的人格,更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政治上的斗争, 复杂得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反反复复,变化无常。一个人要是没有主见, 是棵墙头草,风吹两面倒,那还能叫做人、还配搞政治么?老弟,在这方面,你还 嫩得很呢!” 说到这里,他拍拍我的后脑勺,忽然惊讶地大声叫了起来:“怎么?你的脑后, 也有一块反骨?这么多年来,我还没有碰见过第二个人有反骨的,只以为天下之大, 就我一个人是天生的反叛呢,今天总算也找到一个相似的人了。不过你的这块反骨, 却没有我的大。” 他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脑后去摸摸,我惊讶地发现,他脑后的后枕骨,竟然像公 鹅顶一样,凸出老大一个包包儿来。对于自己脑后的这块骨头,我当然是知道的, 不过却不知道这就是“反骨”,有这么多讲究,还跟一个人的性格有关。通过这一 发现,从此他把我引为“同类”,居然对我另眼相看起来,一改平时不苟言笑的作 风和习惯,跟我几乎无话不谈了。 经过几次断断续续的交谈,我终于比较详细地知道了他的身世。 他家世代务农,家境清贫。父母生了八个子女,他是“多余的小八”。多子女 的农家,当然没有上学读书的可能。除了三哥跟随父亲到福州做泥瓦匠、二哥辛亥 革命之后出去当兵之外,全家人只能跟着大哥种田。他虽然是最小的儿子,也要上 山放牛割草。但是他最喜欢的却是读书。一有工夫,就跟村里的小学生学认字,借 他们的小人书带到山上去看,还用树枝作笔,用大地当纸,坚持练习写字。一直到 他二哥在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分配到福州某部队当军官,回家来探亲,才发现小弟 弟有读书的天赋,有好学的志向,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有了改善,就跟父母商量,送 他去上小学。这时候,他都已经十岁了。 由于他年龄比较大,智商比较高,具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加上他有迫切上进的 追求,善于把点滴的时间都用于读书,再加上老师的喜爱,接连几次破格跳级,这 个十岁才上小学的少年,只用了九年的时间,就修完了别人要用十二年时间才能完 成的学业,在十九岁那一年,终于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了。家里见这个孩子有读 书的天份,一致主张送他到日本去留学。特别是二嫂,卖了自己陪嫁的首饰和三亩 地,凑足了三千大洋,给他做旅费和学费,这才飘洋过海,在东京进了早稻田大学, 同时在中国驻日大使馆兼职。四年以后,学业结束,与日本贵族小姐白宾英子结成 伉俪,就留在日本工作。 一九三七年,日军侵华战争爆发,他决心以自己的学识为抗战服务,克服种种 困难,冲破重重阻力,毅然于“七七事变”后的两周后携带妻子儿女回到了祖国。 经友人介绍,安排在“中国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处情报科机密二股”工作,专门 从事与抗战有密切关系的日军密电码的破译研究。 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处情报科,后来改组为“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统计 局”,简称“中统局”,与“军统局”同为国民党的两大特务机关之一。但是在改 组之前,池步洲就调出了情报科机密二股,到中央军委会系统继续研究破译密电码, 并没有参加过中统特务组织。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日,他截获并破译了日军大本营计划偷袭珍珠港的密码电 文,立即向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毛庆祥汇报。毛庆祥请示蒋介石以后,通过美军驻 重庆机构用密电通知了美国总统罗斯福。罗斯福一方面不相信中国的情报机关有如 此神通,一方面也想如果情报准确,就决心以此作为促使众参两院通过对日宣战, 所以接到了中方电报以后,秘而不发。十二月七日, 日本海军航空兵果然偷袭了 珍珠港,也因此促使美国众参两院通过了对日宣战的决议。通过这份情报,罗斯福 总统对中国情报人员的能力才算有了彻底的扭转和信服。为此,蒋介石除了对他通 令嘉奖之外,还召见过他。 从此,他在重庆名声大振,不但和党国军政要人的来往逐渐密切,家里的“食 客”也日见其多。 好不容易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迁回南京,接着内战开始。池步洲不愿继续在军 政部门工作,申请离职。他回家种了半年田,后经朋友介绍,到中央合作金库上海 分库任职。 一九四九年四月, 解放军渡江胜利,南京解放,立即包围了上海。好在他已 经离开了军政部门,公开身份是金融界人士,因此他没有逃往台湾,仍旧住在自己 的公馆里。 上海解放后,他作为留用人员,依旧在银行系统工作。这期间,他详细写出了 自己的经历,为银行储蓄部做了许多工作,还动员他十八岁的儿子去考华东军政大 学,参加革命。 平安地过了将近一年,一九五一年四月廿七日深夜,上海市进行大逮捕,一辆 警车开到他家门口,以“中统嫌疑”及“抗拒登记”罪把他抓进了提篮桥监狱。他 夫人到处求人,尽管他在日本时期的同学和在重庆时期的朋友如今有不少人都在上 海担负领导职务,但在那“大逮捕”的特殊环境下,不是“个别问题个别处理”的 日子,像他这样牵涉到“中统特务嫌疑”的案件,要争取无罪释放,谈何容易!所 以几个月以后,池步洲总于被认定是中统特务,加上“破译日军密电”和“抗拒登 记”罪,被判了个有期徒刑十二年。其实,他虽然在中统特务机关的前身工作过, 却并没参加过特务组织,至于“破译日军密电码”,那是他为抗战做出的贡献,是 功劳而不是罪行;既然他历史上有功无过,“反动党团分子登记”期间,他当然没 去登记。于是一件冤假错案,就这样铸成了。五十年代初期,特别是在运动期间, 像他这样的冤假错案多如牛毛,随便你怎么申诉,法院也不会理睬的。 池步洲在国民党中央军委会任职,与军政要人来往密切,社会关系复杂,所以 他判刑以后,三天两头有人来监狱外调。有趣的是,每逢外调提审,常常带回来一 些香烟、糖果、水果之类。按规定,监狱里犯人是不许抽烟的,池步洲不会抽烟, 有时候就给我一两包。我也就老实不客气,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儿地抽上一支, 过一过瘾头。 有一次他被提审,带回来的香蕉、苹果特别多。我笑着跟他打哈哈:“共产党 的人道主义精神,在你身上可算是彻底体现出来了。”他神秘地笑笑:“今天来提 审的,一共两男一女,都是北京来的。你猜他们来干嘛?”没等我猜,他自己又接 下去说:“说是要提前释放我,还要安排我到北京去工作呢!”我忙向他表示祝贺, 没想到倒换来了他的一个白眼:“你这个人真幼稚!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儿么?要 知道,共产党对咱们这样的人,采取的政策是利用、限制、改造,放不放出去,其 实是一样的。搞政治的人,真真假假,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照我猜,他们打算放 我出去,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在电台上发表声明,帮他们向台湾的军政人员做政治工 作。我是一个政治犯,并不贪生怕死,也不是那种不仁不义的无耻小人,违心的事 情,我是坚决不做的。所以我简单干脆地回答他们说:‘法律是神圣的,请你们不 要拿法律开玩笑。像我这种”罪大恶极“的人,判我十二年,就已经够”宽大“的 了,我愿意老老实实地服完我的十二年刑期,不打算争取提前。’他们听我一口回 绝,也不勉强我,给了我一大堆水果,要我回来好好儿‘考虑考虑’。我就这样回 来‘考虑’了。” 真是个怪人。提前释放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想都想不到,他却居然一口拒绝了。 再仔细想想,他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放出去“夹着尾巴做人”的滋味,真还不如 关在监狱里舒服呢! 按照狱方规定,劳改犯每月可以接见一次家属。这个“接见日”,是劳改犯们 朝思暮想的大节日。思亲的,可以解一下渴念之苦;嘴馋的,可以得到大包小包的 食品。因此劳改犯们盼望接见,简直比小孩子盼过年还心切。独有池步洲与众不同, 他从来不发信让家属来接见,每逢接见日,总是独坐监房,闭目养神,对周围所发 生的喜笑、怒骂、叹息、痛哭不闻不问,无动于衷。 有一次接见日,他照例有如老僧入定一般坐在监房里,突然训导员来传呼他, 说是他的儿子从部队里请假回家探亲,特地来看看他,要他出去接见。不料他依旧 端坐不动,毫无表情地摇摇头。训导员说:自从他入监,儿子还没有来接见过,如 今从部队里请假回来,机会难得,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更不要淡薄了父子之情。 池步洲见训导员喋喋不休,不得不睁眼解释:“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是国民党 少将,没有改造好的‘反动分子’。我们俩各走各的路,绝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 请训导员转告他:阶级立场要站稳,以后千万不要再来,免得以后在运动中吃苦头。 在我的十二年刑期之内,我是绝不见家属的。”说完了这几句,又把眼睛闭上,任 凭训导员怎么动员,再也不理不睬 . 训导员也没有办法,只好出去“传话”。不一会儿,抱回来一大堆食品,池步 洲干脆当着训导员的面把东西都分给了同监的犯人们吃。训导员看了,也无可奈何。 劳改犯们就此议论纷纷,都说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书呆子,缺乏父子之情。我也 觉得他做得太绝了些,他却跟我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 子汉,父子连心,怎么会没有父子之情?可是儿子送来的这些东西,吃在嘴里,痛 在心里,还不如硬硬心肠,不领他的这份而情,倒安闲自在些。” 他的这种心情,监狱里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呢? 儿子见不到父亲,心情的压抑可想而知。回家跟母亲一说,白宾英子可再也沉 不住气儿了。这时候,她已经改名白宾英,在一家纺织厂做财务工作。第二天,他 亲自赶到军工路来,要求接见。按规定,犯人接见家属,有固定的日子,全厂停工, 集体接见。训导员特地跑到车间来动员池步洲到大门口的接见室去和妻子好好儿谈 谈,还说这是破例照顾,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料池步洲并不领他这个情,摇摇 脑袋,很干脆地回答说:“谢谢训导员。我池步洲无需破例。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在这个不寻常的犯人面前,训导员也毫无办法,知道再说也无用,叹了一口气, 自言自语:“碰到你这样的书呆子,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池步洲听见了,又接了下茬儿:“对,对,请你就这样告诉我妻子:碰见我这 样的书呆子,是有理也讲不清的。我绝不会见她,叫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训导员碰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地走了。 白宾英母子见不到池步洲,忧心如焚。她们当然都是深知他的脾气的,无可奈 何之下,只好写信到福州告诉他的兄长。他哥哥虽然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由于没 有后台,同班同学许多人都已经当上了军长,他还在军校当一名地形教官。也幸亏 他没有参加过国共之间的战争,解放后,通过革命大学的学习,安排在福州一家中 学当数学老师,倒没有卷进政治旋涡里去。他接到了弟媳的来信,就给池步洲汇来 一百万块钱(旧币,相当于新币一百元)。款子到了,训导员叫池步洲签收,他却 在汇款单上批了九个大字:“原票退回,请改寄书籍。”接着又给哥哥写了一封信: “我在这里有吃有住,生活比我小时候强多了,不需要用钱。如果兄长念及手足之 情,请寄一些微分方程之类的书给我,就感激不尽了……” 池步洲两次拒绝接见又退回汇款的新闻很快就传遍了全厂。大家都说他脾气古 怪,加上这一来心情一定不好,谁也不敢跟他多说话,以免自讨没趣,连干部们都 不大理睬他。只有我,和他同坐一间办公室,每天要打交道。通过多次交谈,对他 这个人,反倒更加理解、更加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