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池步洲的预言和建议 有一天,池步洲被训导员叫去,很久才回来。等到办公室里没人了,他才悄悄 儿地对我说:“今天来了两个外调人员,问的是抗战期间胡风在重庆跟我都有什么 来往,见过几次面,都说了些什么。其实,胡风不过是我一个很普通的朋友,我怎 么记得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他们问我话的口气分析,胡风可能出问题了, 至少共产党已经注意到他了。你瞧着吧,过不多久,不但胡风在劫难逃,只怕许多 知识界的上层分子,都要遭殃呢!” 一听胡风这个名字,我倒想起来了:一九五三年的夏天,复旦大学有几位教授, 想利用绍兴路五号“中华学艺社”的房子创办一份月刊,邀约我和吴山先生等共六 人在中山公园开过几次碰头会,说好了请郭沫若担任名誉社长,请胡风担任总顾问。 我和他们一起到慈淑大楼去会见过胡风。他身子虽然胖胖的,行动却文质彬彬,接 待客人态度诚恳,和蔼可亲,说话有声有色,鼓励我们积极从事文艺事业,为青年 一代提供精神食粮。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今天听池步洲提起了他,不禁打了个 寒噤。心想:幸亏我们的计划中途夭折了,要是刊物办起来,不免要和胡风深入接 触,一旦胡风出了问题,我们这些人,就都要“对号入座”了。 不久,各大报刊就公开点名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接着就由此引申出大张旗鼓 地开展肃反运动,知识界人士不寒而栗。这使我对池步洲的预言更加相信、更加佩 服了。 池步洲是个把物质看得轻如鸿毛、把名声看得重如泰山的人。我拜他为师,不 但向他学习高等数学,也学习他的梗直和认真。通过频繁的交往,我们的关系越来 越密切,他对我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刻。我请他在我的日记本上留几句话作为纪念, 他写的是: 文化根底浅,政治水平低; 接受能力强,人情味儿浓; 心直口也快,学习有恒心; 重感情误事,讲道德受骗; 偏听受了苦,轻信更吃亏。 他这五十个字,简直把我看透了,也说透了,所以我牢牢记住,至今没有忘记。 当时我就不禁连连感叹:“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夫子也。” 社会上轰轰烈烈地进行肃反运动,池步洲却天天坐着埋头写起来没完没了。开 头我还以为他写的是外调材料,不便多问,等到他写完了,装订成册,却先递给我 过目。这份材料一共是十六开纸十六页,用复写纸写的,一式两份儿,一份儿交管 教组转呈市政府,一份儿自己留底。我详细看了他写的材料,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写的材料,简直就是跟共产党唱对台戏,是对现行政策的不满。内容主要有 如下几点:第一,认为共产党对劳改犯的管理过严过死,气度狭窄,不得人心;建 议在劳改单位设立供应站,开展文体娱乐活动,增加俱乐部、图书馆等文化设施, 要用教育的方法消除犯人和政府的对立情绪,而不应该采取高压手段。第二,应该 让民主人士有言论自由,纠正“左”的路线,团结知识界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第 三,不要一党专政,要废除非党员不能担任政府要职的规定,不要事无巨细都由党 委一锤定音。等等。 我认为他这份材料是不打自招的罪证,是自讨苦吃,特别是在胡风的万言书公 开并被认定是罪证以后,谁都不会再干这种傻事儿了。我劝他不要往上交,他却笑 了笑说:“你是个商人,不懂得政治。世界各国的法律,都规定言论不是罪证,行 动才是法律的依据。再说,共产党的政策,一向是因人而异的。像这样的‘万言书 ’,胡风写,影响面大,就是反革命;我写,没有任何影响,意见仅仅是意见而已, 何况我已经关在监狱里,总不能因为我给政府写了一份儿建议书就加我十年徒刑吧? 更何况以我的身份,共产党接到这样的一份意见书,还是要认真考虑考虑的。说白 了,我这样做,目的是为了‘投石问路’,试探试探共产党的胸襟。要知道,容忍 不同意见,采纳相反的建议,不但需要一定的政治修养,还需要有一定的雅量的。 我总相信共产党内也有能人,万一我的建议能被采纳,那就是中国人民的福气,对 我个人来说,倒是无所谓的呢!” 他没有理睬我的反对,还是把“万言书”交到管教组去了。我却为他捏着一把 汗,担心他会“招祸”。 一天,又有人来外调,他被提审回来,仰靠在椅子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也没有睁开眼睛,只说:“今天 我很‘感冒’。”我急忙要去医务室给他取药。不料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拦住了我说:“不是伤风感冒,是我思想上很‘感冒’。我预感到自己不久就要离 开大上海,快要跟你分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忙问:“是不是‘万言书’出漏子了?” 他苦笑一声:“要是‘万言书’有了回音,我倒又满意了。问题是:‘万言书 ’有如石沉大海,今天提审,却出了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我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情。他说:“我自从一九三七年从日本回来,在军委会 研究的是日军密电码的破译,没人知道我在日本学的是机电。今天提审,却一再追 问我这件事情。我学什么,这不是罪行,也没什么保密的必要。我估计共产党绝不 会把我留在板箱厂里当个统计员就算了。你瞧着吧,过不了多久,他们非把我送到 边疆的科研工地去不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再辅导你的学习了,希望你不要自暴 自弃,一定要珍惜这五年时间,刻苦钻研,把我布置给你的学业都完成了。”说到 这里,这个一向深沉的老夫子,居然也伤感起来,眼圈儿微微地红了。 我却说他这是神经过敏。我说:学机电不等于会造原子弹,中国的机电人才有 的是,还不至于会把一个劳改犯送去搞科研。他也不和我争执,只说据他所知,苏 联就是利用犯人甚至战俘来从事军事科学的开发和研究的,他叫我骑着毛驴儿看唱 本──走着瞧。 果然,仅仅过了十来天,我和他正对坐着分解方程式,突然毕训导员走进办公 室来宣布:“池步洲,立刻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转监。”我一听这话,简直惊呆 了,一者惋惜自己失去了一位良师,二者惊叹他的料事如神。他却神态坦然,一边 整理着书籍,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今天一别,后会有期。十年后,我的刑期 满了,你可以在报上登一则寻人启事,如果我还活着,也有幸能够看见的话,我会 和你联系的。希望你继续努力,自学成才!” 我正想跟他说几句道别的话,毕训导员突然用手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 说话。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办公室,回监房整理东西去了。 事后我才听说,池步洲在监房里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大伙房专门为他做了几 个好菜,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毕、严、邬三位训导员帮他把书籍、行李搬上小汽 车,他自己倒空着手迈着八字步一弓一弓地走着,小车开动之前,还探出身子来跟 训导员和同监们招招手。 根据以上迹象,同监的犯人们纷纷猜测,都说他一定得到宽大释放了。只有我 心里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放是绝不会放的,但却要用他的所长。大概,这也就是 “利用、限制、改造”政策的实际体现吧! 池步洲离开军工路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直到四十年后,也就是 一九九六年一月,青岛出版社出版了吴越所著以池步洲一生经历为主线的纪实文学 《蒋介石的绝密王牌──池步洲传奇》,我才知道他经历了坎坷苦难之后,终于推 倒了一切不实之辞,得到了彻底平反,如今侨居在日本神户,九十多岁高龄的他, 身体健康,子女们都在大陆从事文化或工商业。从此我们又建立了经常的通信联系。 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再次见面,畅叙离情。 自从池步洲离开板箱厂以后,我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精神上很苦闷,连日子 都好像比以前长了许多似的。 这时候,同监有一个犯人叫张仁善的,主动和我接近。这个人比我小十来岁, 一张小白脸长得很漂亮,一张蜂蜜嘴说话很动听。他说他从法国留学回来,学的是 药剂。因贪污罪判刑两年,其实是两袖清风,连一分钱也没有落过腰包。好在他两 年徒刑已经快要满了,马上就要释放,所以也就不想再翻案。他说他入狱两年来, 发现犯人中只有我一个人重情谊,讲信用,有实业家风度,是个人才,将来一定能 出人头地。他知道我和池步洲感情深厚,就说他出狱以后,一定帮我去探听池步洲 的下落。 不久我和他就交上了朋友,两人无话不谈。除了我为什么进监狱之外,连我的 家庭情况,也都跟他说了。在他出狱的前几天,我又告诉了他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号 码,请他帮宝宝找一份儿工作,忍过这五年,只要身体健康,总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果然,下一次宝宝来接见,就说起张仁善已经到过家里,正在帮她联系工作, 还时常去帮她解决一些家务上的困难,说他是个很热情、很讲义气的年轻人。不过 眼下他自己的工作都还没有解决,一时还顾不了那么多。我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帮 我照顾家里,减少了我的后顾之优,放心了许多。 池步洲虽然走了,但是他上的“万言书”却逐渐地在厂里起了作用。看起来, 厂长没有把这份材料往上转,而是留下供他自己参考了。 这一年,国家向工商业资本家实行赎买政策,顺利地完成了商业体制改革和币 制改革,日本政府也和我国恢复并发展了贸易关系。真是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 在劳动板箱厂,由于包装箱按期完成任务,赢利甚丰,厂长接受了池步洲的建 议,在厂里对犯人实行人道主义待遇,大力改善犯人的生活。他派人到益民食品厂 去,把加工罐头剩下的鸡鸭鱼肉下脚料廉价买进,犯人们三天两头有肉吃,肚子里 的油水一足,粮食消耗直线下降,平均每月四十五斤的定量,连二十五斤都吃不了。 当时社会上粮食定量卡得比较紧,没有粮票,买粮食是很困难的。大伙房里节余了 大量的粮食,就由厂长作主,高价卖给用粮单位,收回钱来,又放进伙食里,于是 循环往复,犯人们的伙食越来越好。每逢节假日,就派人去采购香菰、木耳、海参、 鱿鱼等等高档食品。犯人们被关在监狱里,没有别的想头,只想吃得好一点儿。如 今生活大改善,劳动积极性也大大提高,每月都超额完成任务,达到产质量双优, 成绩显著。厂长受到表扬,心里高兴,动员大伙房继续改善犯人的伙食。于是大米 饭换成了猪肉粳米菜饭,节假日除了一人一只烧鸡之外,居然还有一盆桂花冰糖八 宝饭! 除了大力改善伙食,厂长还接受池步洲的建议,在监内办起了俱乐部和图书馆, 积极开展文体活动,又办了一个副食百货供应站,犯人们可以用代价券自由选购。 此外,还在犯人中评级评薪,每月按薪水的百分之五提成发给代价券。 那日子,犯人的生活水平,绝对超过一般中等收入的家庭。 吴越按:1993年,本书初稿完成,我携稿回到故乡,参加阿庆哥的七十大寿, 并与亲友共同商酌稿中的情节与文字。经阿庆及诸亲友浏览之后,又提出许多修改 意见,于是稿子带回北京,继续修改。 1995年,《上海小说》主编向我约稿,我就把本章及下一章文字以《囚徒列传》 为篇名作为一个中篇寄给了他。这篇文章在《上海小说》上发表以后,正好池步洲 先生的公子在上海经商,把该期杂志寄给了侨居在日本神户的父亲。由此我与池先 生联系上,并由池老先生提供资料,以他的一生为题材,写成了长篇纪实文学《蒋 介石的绝密王牌》(再版改名为《侍从室最高机密》),1996年由青岛出版社出版。 此书出版前后,曾经在《深圳晚报》、《黑龙江日报》、《辽宁日报》、《青岛生 活导报》及台湾《中央日报》等16家报刊全文或删节后转载,影响颇大。 本段文字,是根据阿庆提供的资料写成的,与单行本略有出入。例如池步洲老 先生就不承认有过拒绝接见家属的事情。但是我想阿庆也绝不会无中生有编造出这 样一节故事来,因此这里仍按照阿庆的叙述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