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外籍洋犯人 板箱厂有个美籍犯人叫“兰克”,是个混血儿,因持枪抢劫被判七年徒刑。这 也是个好逸恶劳的二流子。他非但自己不好好儿劳动,还东游西串,妨碍别人干活 儿。可是政府对“洋犯人”有特殊的照顾,别人吃馒头,他吃面包;别人吃大米饭, 他吃油炸锅巴,还要单独给他做汤,打回饭菜来,自己吃不了,就送给跟他知己的 犯人。稍不如意,就大闹伙房,弄得管教干部也没有办法。干部们不管,促使兰克 气焰更加嚣张,变本加厉地无事生非,以开玩笑为名干些恶作剧的事情,欺负华籍 犯人。闹得同监犯人切齿痛恨,谩骂政府重洋轻华,丧权辱国。 犯人中本来就有不少是硬汉子,更不乏亡命之徒。他们见兰克借政府的优待政 策尽欺负中国人,就挺身而出,打抱不平,经常打得兰克喊爹叫娘,身上青一块紫 一块的。他跑到管教组去告状,干部就点名批评,大讲人道主义和优待外籍犯人的 政策。几个不怕死的犯人公开顶嘴:“政府的政策是保护人民,惩处坏人;兰克是 个坏人,政府为什么偏要保护他?这不是丧权辱国么?”管教干部一再强调:按不 同国籍、不同风俗习惯分别对待,是注意国际影响,不是丧权辱国。犯人中又有人 高声质问:“监房里还有德国战俘、也有印度阿三,他们也都是外籍犯人,为什么 却和中国犯人同等待遇,偏偏就照顾这个美国佬呢?”管教干部被问得哑口无言, 只好说:这是按上海市劳改处的文件办事。干部这样一解释,聪明的犯人就已经猜 到,这个兰克,一定大有来头。 经过这一次教训,兰克对敢于出头露面的几个犯人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不但见 面点头哈腰,非常客气,还用烟酒食物之类的小恩小惠拉拢他们。按照规定,监狱 里是不许抽烟喝酒的,奇怪的是,他却经常有高级烟高级酒送进来,高级的糖果糕 点更是不在话下。犯人们与世隔绝,根本沾不到烟酒,在他的收买拉拢之下,连从 前站出来为被欺负的犯人打抱不平的人,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变成他的保镖了。 有一天,训导员来叫兰克到大门口的“接见室”去接见。犯人们都知道:凡是 非接见日能够安排到接见室去接见的人,都是大有来头的。所以许多人都关注着他。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兰克才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几个平时吃惯了嘴的犯人赶紧 迎了上去,帮他提东西。回到监房,兰克气度大方地把带回来的罐头牛肉、干鲜果 品、各种糖果──都是美国产品,一股脑儿全摊在铺位上,请大家品尝。嘴馋的犯 人,见了这许多好东西,早已经连哈拉子都流出来了,不让他吃还惦着偷呢,如今 公开地请他吃,还有拒绝的道理?当然一边满口里嚼着,一边满口里赞着。兰克就 说:他母亲在美国开一家餐馆,听说儿子进了监狱,通过外交途径来华接见,打算 把儿子引渡回国。他母亲就在上海住着等他出狱,三天两头会来接见,从美国带来 的东西很多很多,让大家喜欢吃什么只管吃。这样一来,嘴馋的人老是跟在他的屁 股后面转,总惦着占他的便宜。 从此以后,兰克的母亲果然三天两头给他送东西来。更令大家惊奇的是:仅仅 一个多月以后,兰克竟真的得到释放,而且准许回国了。临走的前一天,他把平时 过得着的人都请到一起,招待大家吃吃喝喝,还把全部东西都拿出来,分给了大家。 第二天只穿他母亲送来的一套新西服出狱。 兰克出狱以后,大家议论纷纷:中美没有建交,美国人在中国的特殊权利都已 经被取消,兰克的母亲开的是餐馆,并不是政界人士,兰克在中国持枪抢劫,又不 是逃亡中国的政治犯,理应在中国服刑,哪有“引渡”回国的道理?看来,他的释 放,不是他母亲通过上层路线疏通争取,就是用金钱财物贿赂收买。──当然,这 只是大家的猜测而已,并无根据。 同样是外籍犯人,印度籍的犯人,可就没有兰克这样的特殊待遇了。 板箱厂一共有几十个印度籍犯人,大都集中在钉箱车间,上海人从前都习惯于 叫他们“红头阿三”。这些人,解放前大都给外国企业公司或私人住宅充当门役。 为什么叫他们“红头阿三”呢?因为他们头缠红布,手持木棒,站在大门口,颇像 一尊门神。老板招呼他们,一般都不叫名字,而是喊一声:I say (意为“我说”, 发音和上海话“阿三”很接近),所以有“红头阿三”的称号。 解放以后,这些人大都失了业,有的回国,有的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了罪犯。 这些成了罪犯的“阿三”,外面很少接济,监狱里供应什么吃什么,性格也很 懦弱,自认低人一等,不但不敢在中国犯人面前耀武扬威,反而低三下四,任人驱 使,听人摆布。恐怕这和他们民族被英国统治了四百多年,习惯于当奴隶,丧失了 民族自尊心,有很大关系。最叫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简直笨得出奇,反应迟钝, 行动缓慢,挺大的个子却又没什么力气,木工车间里的活儿,简直什么也不会干。 狱方实在没有办法,就把他们安排在钉箱车间,只让他们把钉弯了的钉子敲敲直, 可是竟连这么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看起来,他们以前在洋人的大门口站岗,也不 过是个“样子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