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重返上海 船到上海,我无家可归,只好老老脸皮,去投奔陈公馆。陈老和两位小姐不忘 故旧,没有半点儿歧视我的意思。只是和我最亲近的大阿姐,已经到武汉工作去了。 安徽的生活,比起上海来,差距实在惊人。共产党的政策是保障大城市的供给, 特别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要照顾到“国际影响”,因此一切供应都还算正 常,来个客人添张嘴,还不至于要一家人勒裤带的地步。二小姐问我丁宝宝近来态 度如何。我说四年多不见,也没有通信,一无所知。陈老就热情地留我在上海多住 几天,好处理一下在宝宝手里的财产问题。我说我劳改五年,已经让共产党管得服 服帖帖,从此只能奉公守法,不能有丝毫越轨行为。我现在释放回家,还没有向当 地公安部门报到,如果要在归途中耽搁,必须有个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借口才好。二 小姐说:她现在是市第一医院的主治大夫,给我开一张一个月的假条,是很容易的 事情。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第二天,我为了探明丁宝宝的态度,直闯愚园路我以前的寓所。宝宝正在家里, 勉强带笑地接待了我。她父母也在,说话可就不那么客气了。我觉得言语刺耳,无 法忍受,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宝宝送我到大门口,假假真真地问我住在什 么地方,又口口声声地说愿意和我重归于好。我怕她话中有诈,只告诉她我暂住陈 佑华家,就离开愚园路,到川公路找吴山先生去了。 吴家的变化也很大。第一,吴先生已经退职,不当人民律师了。正确地说,是 根本就没有律师了。五七年反右,认为律师尽给反革命辩护,屁股坐到敌人那方面 去了,不但在律师中划了大批的右派,连上海市法院院长韩述之也划成了右派,原 因就因为他说了一句“解放前是无法无天,解放后是有天无法”。吴先生总算还好, 没有卷进这个旋涡里,但是法律顾问处撤消了,人员调到苏南煤矿去,他已经六十 多岁,不想再到外地去奔波劳碌,就办了退职手续,领了几个月的退职金,从此靠 积蓄度日。第二,吴师母的眼睛瞎了。原因是她的小儿子从部队转业到北京,在 《光明日报》当副刊编辑,五七年给总编辑储安平辩护了几句,被划成右派,送到 劳改农场劳改去了,如今还没有放出来。老太太天天哭,竟把一双眼睛哭瞎了。 问起樊崧甫,才知道他正在上海市政协办的社会主义学院学习,不在家里。问 起关于毛泽东当年在江西被捕的那件案子,吴先生说:“那是一场虚惊,也可以说 是樊公多心了。我们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字斟句酌,写了一份材料,交给军委派来 的那两个军官,还是提心吊胆的,总捏着一把汗。过了两个月,这两位军官又来了。 这一次,他们说了实话:他们是南京军事学院战史研究室的。关于毛主席曾经被捕 的材料,确实是毛主席自己所提供,而且我们写的材料,毛主席也亲自看过,认为 基本属实。为此,他们这一次专门给樊崧甫送来两千块钱的稿费。” 听说樊公一切都好,又不在家里,我就没去看望他。 丁宝宝做贼心虚,怕我久居上海对她不利,知道我去看望过吴山先生,就去请 吴先生做说客,邀我到南京西路梅龙镇酒家吃饭,算是为我出狱接风,也借此诉诉 别离之情。我既然决定留在上海办理这件事情,当然要和宝宝见面的。但我深知她 这个人在“情”字上很有一手,虚情假意的眼泪说来就来,而我这个人呢,最爱的 东西是一个“酒”字,最难过的一关是个“色”字,最害怕的东西就是一个“泪” 字──特别是女人的眼泪。如果她“酒色”齐下,再加上眼泪鼻涕,第一次交锋, 我就有败北的可能。因此,我虽然答应了她的邀请,却提出一个附加条件,要她把 女儿巧巧一起带来。 我按时到达梅龙镇,她们母女俩已经在预定的二楼雅座恭候多时。五年不见, 巧巧已经十五岁,她在上海住了七八年,从穿着打扮到言语神态,早已经变成了上 海姑娘,生活优裕,长得比她母亲和我都高,出落得和她母亲当年一样水灵,一样 美丽,脸型却越来越像她妈而不像我了。她和我已经很生疏,眨巴着大眼睛,竟不 知道叫我什么是好。宝宝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变,依旧是五年前的老样子,额头眼角, 居然连一点儿皱纹都没有。不过也真亏她做得出,见了我,当着她女儿的面,就情 意绵绵地上来拉住了我的手,还没有开口说话,一包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先噗哒噗 哒地滚了下来。 我见了这个样子,虽然明明知道她是强挤出来的眼泪,想起当年的恩爱,也不 禁动了真情,顾忌到“男儿有泪不轻弹”,强忍住了,心里那股子酸劲儿,却一直 往上冒到了鼻子尖儿,眼圈儿也有些红了。见面的第一个回合,我先交了枪,她立 刻采取主动,继续发起进攻:抓住了我的手,就势把脑袋枕到了我的肩膀上来。要 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准会马上搂住我号啕大哭的。 我们相搀相扶着在餐桌旁边落了座。我正要开口安慰她,她抢在我前面先说: “这五年来,你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可你也一定能够想象得到,我一个女人带着一 个孩子,又没有工作,四面八方的头绪又挺多的,这日子也不好过。你不要埋怨我 狠心、无情,你也知道做一个反革命家属有多难。我提出跟你脱离同居关系,也实 在是不得已……” 这时候服务员送菜上来,她张罗着给我斟酒,把话打住了。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占足了上风。她抬出政治压力来为自己开脱,击中 了我的要害,我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我只好不提这些事情,绕了一个湾子,以 退作进:“这五年, 你我都是怎么过来的,大家心里全明白,事情已经过去,现 在也不必旧事重提了。不管怎么苦,日子总算熬了过来。今天难得聚会,我也多年 不喝酒了,咱们不提这些痛苦的往事,开怀痛饮几杯,聊点儿高兴的明天的事情, 好不好?” 她勉强地点了点头。我们对干了一杯。巧巧嫌花雕不好喝,我却嫌黄酒不够刺 激,就招呼服务员拿一瓶葡萄酒、一瓶汽水、一瓶白酒来。酒落愁肠,醉得也快, 往常我半斤白酒不在话下,今天刚喝了三杯,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宝宝喝下了 两杯葡萄酒,脸蛋儿红扑扑的,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却仍有一股子动 人的娇媚,不由得使我想起当年七夕之夜对牛郎织女盟誓的情景。哪儿想得到我入 狱还不到一年,她就投入了小白脸的怀抱,不但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丢弃了我,还 趁火打劫,居然企图侵占我的全部财产!古人说:“最毒妇人心”,虽然不尽如此, 至少眼前这一个却是货真价实的。从她的变心,忽然想了到那个张仁善。他甜言蜜 语,骗取了我的信任,却趁虚而入,演出了这一场鹊巢鸠占的活剧。应该说,真正 的罪魁祸首,还是张仁善。这时候,巧巧正好离座到卫生间去,我猛地干了一杯酒, 单刀直入地问:“你和那个张仁善,究竟怎么样了?” 她三分醉七分装地向我丢了个媚眼,娇嗔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怀疑到他的头 上。也难怪。我跟你提出脱离关系,正是在他出狱之后。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连你 都不一定知道,第一,他入狱以前就有女朋友,第二,他结婚以后老婆管得他很严, 我们已经足足有三年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这话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禁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她的脸,见她神态自然, 不像骗我的样子,惊讶地问:“你说的可是真话?” 她又妩媚地一笑:“咱们俩相处十几年了,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尽管我曾经 背叛你,却没有在你面前说过瞎话。张仁善见我手头有钱,是想动过我的脑筋。不 过我见此人油头滑脑,年龄又比我小那么多,知道他不是真心,所以并没有上他的 当。” 我不禁高兴起来:“那么说,你还在等我?” 她凄然一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张仁善自从结婚以后,不能到我家 里来,托他的一个朋友小杨给我带口信儿。不料小杨对我一见锺情,死死地缠着我 要我嫁给他。我相信他倒是真心的,不过也顾虑到两点:第一,他和张仁善同年, 也比我小十岁,我们的年龄实在相差得太远了。目前我还有几分姿色,他又长得老 气,看上去似乎不太显,再过几年,我可就是老太婆了,那时候,他是不是还能对 我那么好,我可吃不准。第二,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你总懂得, 女人最忘记不了的,就是初恋的对象。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也体会到你有多么 爱我。十几年的感情究竟有多深,大家心里都明白。可惜老天爷不作美,咱们俩的 婚姻,挫折太多。一直到最后,也是不明不白的身份。这当然不是我本来的意思。 这一次,我要破釜沉舟了。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话,我一定和小杨割断情丝,让咱们 俩破镜重圆。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的银行存款、黄金手饰、钻石戒指,我都替你保 管得好好儿的。只要你同意,巧巧本来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财产也依旧都是你 的。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回原籍去把离婚手续办好,咱们俩正式登记结婚。 要我继续不明不白地做你的外室,不但国家不许可,我也不会同意了。照我看,这 是上策。如果你不同意或者做不到呢,那对不起,我就和小杨结婚,不但钱财你一 分钱也拿不走,连巧巧也成了人家的了。到底怎么办合适,我想你是会明智决定的。” 听了她的一席话,不由我毛骨悚然。我借着酒醉,半真半假地说:“这个问题, 在咱们之间已经闹了十几年。如果能解决,不是早就解决了吗?何必要等到今天? 远的不说,你来上海的时候,咱们就有过约法三章,你也同意了的,怎么我一进监 狱,你就变卦,不但落井下石,还先后和张、杨二人同居。现在你又拿这个做要挟, 要想侵吞我的财产!你这样做,不觉得太对不起我么?” 她听我有指责她的意思,立即收起了笑容,正色地说:“这个你无权干涉。我 和你脱离了同居关系以后,我爱找谁就找谁。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提香港的 朱小姐,就是你和陈家大阿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自己心里最明白。你劳改一 回来,就住在陈家,二小姐还利用职权,给你开了一个月的病假,目的还不是为了 监视我?今天咱们把话都放在桌面上来谈,说明我并没有亏待你的意思,对你还是 有感情的。要是你再不明智,再不为我想想,那可就不要怪我无情了。何去何从, 你自己衡量着决定吧!” 看样子,她是有所准备而来的。她处处主动,逼得我节节败退,如今只能暂且 稳住阵脚,先不要把事情弄僵。好在她已经说出存款和手饰如数全在的话,至少没 有耍赖的意思,事情也许还有转机。我强压火气,装出一副笑脸来说:“我也知道 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不然,怎么会请我到这里来吃饭?不过你突然给我提出这样 的难题,也确实让我措手不及。好在这个问题已经拖了十几年,也不是今天就能够 解决得了的。你让我好好儿想想,过几天再具体答复你吧!” 事情就谈到这里为止。 第二天,吴先生来问我昨天相会的情形,听我一说宝宝的态度,也认为这是她 故意刁难,目的是想名正言顺地占有我的全部财产。他叫我不妨将计就计,假意答 应和原配离婚,等到把她手里的财产全部拿回来以后,再跟她翻脸。 吴先生不愧为著名的大律师,所出的主意,也的确厉害。如果我回家去与父母 妻子把原因讲清楚,跟原配办了离婚手续,再来上海与宝宝结婚,以创办企业为由, 即便不能把全部财产都骗回来,至少一半儿或三分之二是拿得回来的。到那个时候, 找个因头把她离了,最多把女儿要过来,她就只能落一个人财两空。但是我这个人 在女人面前的心肠太软,不忍心这样做,总觉得“一夜夫妻百年恩”,不提在景云 的那一段姻缘,单是我们在上海同居的这两年,应该说还是有点儿真感情的。再说, 万一她想不通,为此闹出人命来,我是个劳改释放分子,比别人要矮一截儿,官司 打到法院,有理也无理,判我一个“二进宫”,我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来想去, 只有先回老家去跟父亲商量后再定主意。 丁宝宝虽然向我下了“哀的美敦书”,心里却也是虚的。她见我几天没有答复, 就把她在杭州的哥哥丁贵请来,出面调停这件事情。 我念小学的时候,她哥哥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本来就很熟的。经电话联系, 我们在人民公园见了面。他假装十分关心,再三说明他妹妹对我是一片真心加上一 往情深,我进监狱,她迫于里弄积极分子的压力,跟我脱离同居关系,实在也是出 于无奈。现在我已经释放,她也有悔改之意,要我设身处地为她想想,给她一个明 确的身份,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诚心。等等。说来说去,无非还是宝宝那几句话的 翻版。 他们兄妹既然是商量好了的,口径必然一致,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从道 理上说,她的要求无懈可击。如果我们在解放前办理过结婚手续,她是我“名正言 顺”的小老婆,新中国的婚姻法对于这种“既成婚姻”采取的是“不告不理”政策, 可以默认;尽管我们两个在抗战胜利之前就“偷试了云雨情”,但那究竟是不合法 的,不管论情还是论法,我都无理,有话也说不响。再说,此事她哥哥也不知道, 估计宝宝也不会把这样的事情都跟哥哥说。最后,我只好顺着他们的意思,答应先 回老家去跟老婆把离婚手续办了,回来再和她正式登记结婚。 她哥哥见我下了决心,似乎也很高兴,问我有什么困难。我说:我从劳改队里 出来,被褥之类都留给朋友了,只带几件换洗衣服,缺的就是钱。宝宝如果确实有 和我破镜重圆的意思,请她给我准备一点儿现款,一点儿黄金首饰,数目多少,让 她自己掂掇着办。另外,请她再给我一床丝棉被子。丁贵说:这么点儿事情,估计 他妹妹不会不答应,让我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个地方和他见面。 第二天,我按时到达人民公园,丁贵果然提着一个包袱在那里等我了。当面点 交:除了丝棉被之外,还带来一张六百块钱的存单,一只金镯子和几只金戒指,合 在一起大约有二两左右。丁贵说:只要我的确回家去办离婚手续,钱不够随时写信 来,宝宝会立刻汇去。我想想事情只能暂时办到这个地步了,长期住在上海,总是 寄人篱下,还是早点儿回家去的好,就告诉他一个大概离沪的日子。 上海到金华的火车很多,当年买票也不像后来那么困难。我买好了车票,给家 里打了电报,正好宝宝也打电话来问。等到我上车的时候,她们母女俩还赶到北站 来送,居然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巧巧拽住了我的袖子,要我尽快回上海来。宝 宝还再三叮嘱说:“乡下地方,对劳改释放分子的管制是很严厉的,你这次一回去, 再要出来可就很困难了。要是需要我出面,你就写信来,我接到信就会赶回去的。” 这时候,我忽然觉得她确实对我是一片真心,那么多年来,是我对不起她,要 是当年我坚决一些,来一个抗婚或者逃婚,岂不是所有这一切波折,都不会发生了 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