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阔别十年回故乡 第一节 糟糠之妻不下堂 车到金华,我下了车,刚出站台,就看见堂弟迎了上来──是父亲派他来接我 的。兄弟相见,不免唏嘘感叹。 金华地处浙江的中心,当时金(华)温(州)铁路还没有修建,凡是到浙南各 县去的旅客,都要在金华下车,然后改乘汽车。因此金华成了浙南公铁交通的转运 总站,开往各地去的公路班车很多,除了直达景云的车之外,凡是开到丽水、青田、 温州去的车,都要经过景云。我们买到了下午四点钟的车票,不过三个来钟头,就 回到阔别十多年的故乡了。 还没进门,当年亲手饲养的狮子狗“放放”抢先迎了出来,摇头摆尾的,伸出 鲜红的舌头直往我身上扑,嗓子眼儿里还咕噜咕噜地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显得十 二分亲热的样子。──这只狗,是一九四九年五月景云县刚解放的时候出生的,本 来取名叫“解放”,爸爸怕为此引起解放军的误会,改名“放放”。它娘“胜利”, 还是葛龙出世以后买来给他作伴的,生下放放以后不久,就被过境的国民党败兵打 死吃了肉了。算起来,放放也已经十周岁。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放放居然还 健在,而且对我毫不生疏。我叫它一声,亲热地拍拍它的脑袋,想起宝宝对我的态 度,一个“人不如狗”的念头突然袭上心头,眼圈儿不由得陡地红了。 放放的喧闹,把我父母和儿子一同引了出来。儿子已经十五岁,正上初中三年 级,也许是生活条件比我小时候好的缘故吧,个子却长得比我还高。进房坐下以后, 也不见妻子出来招呼。我心中不禁产生了一连串的问号:她是不是回了娘家或者已 经改嫁了?我进了劳改队以后,每次父亲给我写信,从来都不提她,好像家里根本 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如果真是那样,问题倒又简单多了。可是我不敢问,只能 坐着向父母简单地汇报劳改队的生活。正要提宝宝的事儿,却见妻子端着最后一个 菜进房来了。她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老式女子,尽管丈夫外出多年,可是我们之间 的关系一直不好,如今一旦见面,也是冷冷的,淡淡的,除了连连给我斟酒、拼命 往我碗里夹菜之外,不但不会说一句亲热的话,就连通常的“你回来了?”“身体 还好么?”也不会问。 直到这时候,父亲才说,这个家的上上下下,如今全靠她一个人支撑着。如果 没有她,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我看了她一眼。她已经将近四十岁。四九年初夏我离家的时候,她脸色还红润, 身子还健壮;十年不见,如今她变得脸色焦黄,身子羸弱,青丝中已经有了几茎白 发,分明是一副未老先衰的景象。整整十年来,我逃亡在外,不论是奔波劳禄、花 天酒地还是垂死挣扎,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而她却默默无言地在家里替我孝敬父 母,抚养儿子,尽到了做儿媳妇和母亲的责任,不由我一阵羞愧。当着儿媳妇的面, 父亲尽管没有说出要我从今往后应该如何如何对待妻子,但那“潜台词”,我还是 完全能够理解的。 于是话题转到了家里的生活。 尽管解放前我父亲经营水木作坊,我开店兼开厂,而且就在县城的街面儿上, 但一者我解放后就遭了事儿,潜逃在外,作坊和店面都关张了,退了店面房,在东 门另租房屋居住;二者我家先后买过四亩多地,解放前是租给别人种的,解放后怕 当地主,收回来父亲自己种。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共产党的政策还有“农业户”与 “非农业户”的分别,只以为仍和解放前一样,和全世界也都一样:职业有分别, 户口总是一样的。结果,土改中我家仅仅因为有了这几亩地,竟从居民变成了农民, 房屋却又没分到,只分到了三间屋基,但是手头没钱,房子一直没盖起来。经过合 作化、初级社、高级社、大跃进、人民公社,政社合一之后,我家如今是城关公社 东门大队的正式社员,跟居民已经毫无关系了。 现在,景云县的各公社也在“大办食堂”的号召下办起了大队食堂,家家户户 都听钟声到食堂“接饭”,不许自行生火,只有我家算是唯一例外。其原因,说起 来是照顾我父亲年老体弱,而真正的原因,是我父亲手头还有几个钱,留下这么一 家“开小灶的”,大队干部随时可以到我家来“蹭”一顿。特别是五九年秋收以后, 没有多少粮食进仓,食堂里顿顿吃土豆野菜汤,只有我家仗着“家底子”厚,还能 吃上两粥一饭──这在当时的“社员”中间,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了。就拿今天这 一顿家常饭来说,有酒又有肉,在别家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听父亲这么说,我也觉得这顿饭菜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甜,何况我刚从劳改队 放出来,肚子里素得很。 吃过了晚饭,邻居亲友们听见我回来的消息,都纷纷前来探望。聊聊见闻,聊 聊灾情,等到客人们散去,已经是深夜了。 我抓空跟父亲说了关于宝宝的事情,父亲的态度非常坚决,沉着脸说:第一, 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只可同富贵,不能同患难,如果这五年中她守住了空房,还 在等我,当然不能做那种不仁不义的事情,把她撵走,至少还要把这种同居关系维 持下去,作为“应酬夫人”,帮助我发展事业;如今既然她难耐闺房寂寞,跟小白 脸儿轧上了姘头,而且还想侵吞我的全部财产,可见这个女人已经变心,再也要不 得了,叫我还是死了这条心,跟她彻底断绝关系的好。第二,他谴责我痰迷心窍, 怎么可以把所有的积蓄都交到这种靠不住的女人手上,而不交到靠得住的景云家里; 如今除了跟她一刀两断之外,所有财产都要如数追回,绝不能便宜了她。 父亲不知道我十几年前就和她有暧昧关系,更不知道巧巧就是我的亲骨肉,只 以为她是借到上海看病为由特地去勾搭我的,对她印象本来就不太好,如今又来这 一手,当然不会原谅她。从他的爱憎出发,跟家里这个儿媳妇一对比,谁好谁赖, 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时间已经很晚,他叫我早些安歇,又特别嘱咐我:把挂在宝宝身上的心收回来, 对自己的糟糠之妻要好一些。 我辞了父母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妻子已经上床。是因为劳累一天需要早些歇 息呢?还是心中怨气太盛,不想和我多啰嗦?想想她在我家做媳妇儿,也真不容易。 不管怎么说,我们婚后近二十年来,是我亏待了她,是她在替我孝敬父母,总是事 实。我无可奈何,只好说几句软话,半为感谢,半为求饶,然后硬着头皮脱衣上床, 做好了承受谴责的思想准备: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让她痛快淋漓地发泄一通。没 有想到她倒真想得开,只是叹了一口气儿,半带抱怨、半带感叹地说:“盼星星, 盼月亮,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人人都说:‘败子回头金不换。’你这个人,我是知 道的,一向是强盗嘴,菩萨心,你这个败子,只要能回头,我相信一定能够干出一 番事业来;只要你不再寻花问柳,不再迎新弃旧,我就满足了。这么多年来你所做 下的一切,我都不会计较。你回来,一家团圆,儿子有了爸爸,就有出头的时候, 我们的苦日子,也就算熬到头了……” 她的宽宏大度,引发了我更大的内疚。二十年的隔阂,居然在她一席话下烟消 云散。我跟她结婚以来,从没有说过一句情绵绵意切切的话,从没有亲她一口吻她 一下的恩爱举动,完全是一对“君子夫妻”。与宝宝那么一对比,我忽然觉得作为 妻子,还是这样的人最好,会说甜言蜜语的宝宝,会做各种媚态的朱静,全是虚情 假意,都是靠不住的。听了父亲的“良言相劝”,我真想“收心”了。 这一夜,我们互相谅解,生平第一次恩恩爱爱地共度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