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土地爷”的照应 第二天,父亲陪我到派出所去报户口。因为我的户口特殊,要由所长亲自处理。 据他说:劳改队确实来过公函,介绍我的特殊表现,建议当地政府给我安置适当的 工作。按照政策,如果我家是居民户,哪怕当临时工,好歹也要给我找个事情干干 的;但是劳改单位不知道我家是农业户,而家是农业户的犯人,哪怕原来是个大干 部,一旦释放回家,户口也只能落在生产大队。我,当然不可能例外。于是,所长 让户籍警把我的户口落在东门大队,又写了一张条子,叫我找大队长报到,安心从 事农业生产。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解放以后我继续开店办厂,经过社会 主义改造,公私合营,至少我一家的户口都是居民户,如今被陈亦祥陷害,逃亡五 年,劳改五年,回到家乡,连个工作也没有,只好去当农民,不但自己从此没有了 出路,连儿子的前途也被我耽误了,想想,这都是陈亦祥那个忘八蛋害的我! 听口音,这个所长是南乡人,估计也是三五支队的。临离开派出所的时候,我 顺口问了一句:“陈亦祥现在在什么地方?”所长瞟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 “他呀,调到金华去了。你找他有事?” 父亲怕我又生事端,赶紧替我回答:“没事,没事。随便问问。”说着,又捅 了我一下,要我快走。 出了派出所大门,父亲才对我说:陈亦祥被撤职以后,留在县大队管管杂务。 后来县大队改武装部,他又闹事,终于被抓了起来,送到金华劳改去了。我问出的 是什么事儿,父亲说:“我没细打听,据说事情不少,好像都不大,酒色财气全沾, 处理他的时候,好像还把他的历史问题也勾起来了。” 我心里暗说:“活该!是虫变不成龙!共产党要是继续重用这样的人,也快变 成国民党了。” 到了东门大队大队部,大队长应士良布置生产去了,只有支部书记梅得标在。 他是本地人,土改期间入党的贫雇农,跟我虽然不太熟,却原来就认识。他是我父 亲用酒肉喂熟的,跟我父亲当然显得特别亲热一些。招呼我们坐下以后,说了两句 客气话:“昨天夜里就听说阿庆回来了,本打算立即过去谈谈,考虑到你们家里久 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就没去打搅。既然回来当社员了,往后就是一家人啦!怎 样安排阿庆,回头等老应回来了,我们研究研究,晚上再告诉你们吧!” 父亲立刻懂得了他的弦外之音,顺着他的口气说:“那么晚上就在我家便饭吧。” 梅支书还直客气:“不必了吧,晚上我们可能还要开会呢!” 我知道农村干部开会,大都很晚,就插了一句:“那咱们就早点儿,不耽误你 们开会,总可以了吧?” 他还故意推托:“那我还得问问老应有工夫没有。你们也不用等,赶得上,我 们一定去。” 父亲说了一句:“专等,专等!”就离开大队部回家来了。 俗话说:三年名不出,十年名不没。我在家乡,还是有一定名气的。左邻右舍, 亲戚朋友,听说我回来了,纷纷涌来看望。说起当年潜逃的经过,大家的谈兴还很 浓。特别是当年的邻居本生店老板,说起当时陈亦祥抓我不着,就拿他出气,根据 我从地下涵洞逃走这一线索,一口咬定是他把我放走了的,声势汹汹地当时就要把 他抓走,后来还是老板娘出来说好话,又塞了两条烟,才算把那个瘟神送走了。 一说起陈亦祥,简直人人痛恨,个个切齿,都说共产党容纳这样的坏人,简直 瞎了眼了,处理这样的坏人,又太轻了。 亲友乡邻们听说我回来,纷纷前来探望。家里一天没断客,廉价的飞马牌香烟, 就足足撒了一条。 我懂得“不怕官,只怕管”的道理。如今入了农业,最大的父母官儿就是大队 长和支部书记,千万得罪不得。好在有父亲打下的良好基础,估计还不会对我特别 苛刻。当即取出钱来,叫老婆上街尽量拣好吃的菜买。当时正闹饥荒,鸡鸭鱼肉之 类贵得惊人。但为了疏通这第一关,我不得不忍痛。 大队干部,人称“本方土地”,尽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三百天不在自己家 里吃饭,但却又不是那么好请,面子小点儿的根本请不动,就是有面子的,也要 “三请樊梨花”,这才姗姗而来。我父亲照例跑了三趟大队部,终于在天黑之前, 把大队长和支部书记都接回家来了。 这一顿饭,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八点多。大队干部的特点,第一是酒量大,第 二是废话多,谁家请他们吃饭,一坐下来,没完没了地喝,没完没了地说,没有三 个钟头,这顿饭是吃不完的。我们这顿饭,四个人喝了十几斤竹叶青,我父亲还不 敢怎么喝。前三个小时,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倒让我知道了不少这十年来农 村的变化;直到盛上饭来,“家宴”就要结束了,梅支书这才切入主题:“阿庆的 事情,我和老应商量过了。一者如今冬闲,全部劳力都在平整土地,一天要挑二三 百担土,阿庆从来没有干过这个,恐怕吃不消;二者开春以后,插秧种田,阿庆也 是个外行,何况队里的劳力只多不少,工分值本来就很低,多一个人分,工分就更 低了,干一天活儿,还不够买一盒烟的。大队部倒是很需要有个能干的会计,可是 阿庆刚劳改释放,如果我们就用他当会计,不但公社里通不过,恐怕社员也会有意 见。所以我们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让他自己去搞副业的好。不管他干什么,也不管 他挣多少,只要每月交大队十五块钱,队里给记一百分工分,年底照样分口粮。你 们琢磨琢磨,这样办是不是合适?” 我正为入了农业干不了农活儿而犯愁,难得大队干部想得比我自己还周到,除 了衷心感谢之外,还能有什么意见?要说搞副业,生财之道我有的是。我开过染坊, 如今就是支一个铁锅,专给人家染布、染衣服,总也能够赚几个钱吧?大队每月只 要我交十五元,一年不足二百,单是这次我从上海带回来的六百,就够我维持三年 的了。何况宝宝那里,还有我那么多的财产,总可以拿回来一部分的。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这一顿饭花费虽多,却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