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线生机在江西 一九六○年的春节,几乎全国的农村和中小城镇的居民都在十分艰难的困境中 度过。听不见鞭炮声,也听不见宰猪声。走在街上,连小孩子都很少有穿新衣戴新 帽的。比较起来,我家还算“实力雄厚”,大年三十儿的“年夜饭”,居然还有酒 有肉,有鸡有鱼;而多数社员的家里,只能从食堂接回一碗百分之八十是白薯丝的 “大米饭”和一勺主要是汤的咸菜熬土豆丝来过年。 魁星阁下张得富家,老父亲挑了一辈子豆浆担子,总算给儿子留下了三间瓦房, 也给自己挣下了一具棺材,但却再也爬不动了。大冬天的,肚子里空,更加怕冷, 就一天到晚焐在被窝儿里。从食堂打回来的饭,不是苦菜,就是白薯藤,往年都是 喂猪的饲料,如今就是这样的东西,也吃不饱。老头子想到儿子要下地干活儿,小 孙子又正在长身子的时候,捧起碗来,总是把几口汤喝了,把碗底那点儿稠的倒一 半儿给儿子,又剩一半儿给孙子。今天过年,听说食堂煮大米饭,老头子一大早的 就念叨。一看中午打回来的依旧是掺了白薯叶的玉米糊糊,稀得跟水也差不多,老 头子总不相信晚上有饭吃。才下午三点,就催着小孙子到食堂去察看动静。 食堂虽不是衙门,却是“重地”,门外贴有告示,“闲杂人等”是不能入内的。 小孙子来回跑了几趟,还是得不到确切的消息,老头子又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 实”,非要孙子去探听实信儿不可。小孙子干脆抱着一个大钵,就在食堂门口立等。 老头子眼巴巴地等着大米饭,又让儿媳妇来看了好几次。偏偏那天的饭开得特别晚。 儿媳妇来回跑,见儿子排上了第一号,也就不来催他,只在家里安慰老公公耐心等 待。老头子无可奈何,只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好不容易等到孙子把“大米饭”打 了回来,到床边喊“爷爷爷爷吃饭喽”的时候,老头子已经手脚冰凉,再也不会开 口吃饭了。 那年月,像这样的事情,都不算新闻。 早年间,正月里是人们最高兴的日子,尽情地吃,尽情地玩儿,这儿拜年,那 儿看戏。如今连肚子都填不饱,也没戏可看,谁也懒得动唤了。天气好的时候,多 数人都坐在自家门前晒太阳,打发这难以打发的光阴。 中国人有新年贴春联的习惯,今年当然也不例外。尽管谁家也不富裕,总还要 紧出几个钱来,请读书人或教书先生写一副大吉大利的对联儿贴出去,盼望着新的 一年,会比旧的一年好。 东门大队,有个社员叫李逢春,解放前在米市当“牙郎”,也就是买卖经纪人, 家里生活还过得去。解放后大米统购统销,同时也取缔了牙郎,他没有别的生财之 道,只靠在生产队挣工分儿过日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今年春节,仗着 自己会写字,就写了一副春联贴了出去,上联儿是“丰衣一尺八”,下联儿是“足 食半斤粮”,横批是“社会主义好”。 这副对联儿一贴出,立即轰动了,引来了许多人围着看。等到大队长和支书听 说了,赶紧跑去看,已经有那积极的人把这样的大事儿告诉了派出所,所长亲自来 看了,当时就把李逢春一副铐子铐走,还把对联儿也揭下来当作罪证拿走了。 李逢春在派出所里关了三天,每天还要家里送饭吃。亏他认错认得快,没把他 送劳改队,戴上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又放回大队来监督劳动了。 事后有人说,他的对联儿其实说得还是很客气的,因为头年每人还能发一尺八 布票,第二年连这一尺八也不能保证了。至于每人半斤粮,只有食堂刚开办的时候 还差不多,近半年多来,要是真能维持每人每天半斤粮食,大家就都要念佛了。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往年这也是最热闹的节日,耍龙灯,舞狮子,满街 上都是人;如今只有一个节目:除了晒太阳,还是是晒太阳,肚子里没食,两腿浮 肿,人们连走路、聊天的力气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兴致玩儿? 比较起来,我还算是最幸福的。尽管付出的代价高了一些,至少还没到饿得走 不动路的地步。时逢元宵,我仍不忘这人间佳节,踱到自由市场去,想给老人买点 儿吃的。 那年月,国营商店的货架子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但在自由市场上,却又几 乎什么都有,只是价格贵得吓人。我转了一圈儿,忽然发现远处一个卖香菰的人, 很像当年我在上清坯木厂的车间主任应之光,就急忙挤了过去。没到他跟前,他也 认出我来了,两只右手握在一起摇了又摇,两只左手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又拍。我 问他近况如何,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看起来,三言两语都说不清楚,反正他的 香菰也只剩下两斤了,灾荒年头,这东西还不如馒头、烧饼好卖,干脆包了起来, 请他到我家去好好儿谈谈。 一九五四年我结束了上清坯木厂,只提走了资金和存货,把全部生产资料包括 机器设备、工棚仓库,都转让给他继续经营。一九五六年,坯木厂公私合营以后, 合并到天华山化工厂去,他被调到了厂部,委派为业务主任,成了领导干部,有职 有权,说话算数。如今厂里业务开展得不错,产品远销东北三省。这一次,他是春 节假期回家来探亲的。 我谈了自己这几年来的遭遇,应之光立即动员我到江西去。他说,如今厂里的 职工一多半儿是浙江人,其中还有许多是景云人,也就是当年我招聘的工人。一提 起我,他们都很怀念,可见我在他们的印象中还不错。另外,厂一级领导大都是从 行政岗位上转业来的,对业务基本上不懂,很需要我这样的能人。如果我同意再去 江西,他回去就跟厂长说说,有我以前的基础在那儿,估计一说一个准儿。 我正为自己的出路犯愁呢,即便能在家里安一台染锅,可如今家家户户都没钱 做新衣服,每天最多也不过收一块两块钱,还不够买半斤米的,这日子怎么过?能 再次杀向江西,虽然不是给自己赚钱,也不能大展宏图,就是当个技术员,总也比 在家里染布强,就再三拜托他替我玉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