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不信人心坚似铁 送走了应之光,我暗地里做了去江西的准备。但是上海的事情必须做一个了断, 才可以免除后顾之忧。我听从了父亲和妻子的劝告,只要宝宝不打算独吞,还我一 半儿财产,我也就不跟她斤斤计较,大家谋一条生路。主意打定,我找大队部开了 一张到上海治病的证明,又到了上海。 这一次,为了省钱,也为了有个座位,我坐的是金华到上海的直达慢车。早上 八点开车,到达上海,天就黑了,所以我既没有到陈佑华、樊崧甫家里去,也没到 吴山先生家里去,而是在一家小旅馆里开了一间最小的单人房间。我原来的打算, 是第二天直接闯到愚园路家里去找宝宝,但是一者怕碰见她父母或者那个小白脸, 二者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自己辛苦经营起来的,如今这个小小的安乐 窝,竟被“拆白党”所享受,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所以犹豫再三,我还是没敢贸贸 然闯去,而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她,想约她明天找个地方见面谈谈。 她突然接到我的电话,吃了一惊,居然语无伦次地问:“怎么,你还能到上海 来呀?” 我笑了笑,反问她一句:“怎么?你以为我一到景云,就被管制起来了呀?再 说,有你在上海,咱们之间的那笔债还没有了断,我就是再次从阴沟里爬出来,也 要跟你见一面嘛!你说,你什么时间有工夫?” 她犹豫了一会儿,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了他旅馆的地址,她又 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我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有时间。你等着我,我马上到 你那里去!” 不容我再问,她已经把电话挂上了。我只好到门口的吃食摊上买了半斤生煎包 子,回来坐在房间里就着白开水慢慢儿吃。一面吃一面想:如果她父母或者小杨不 在家里,她完全可以让我到愚园路去坐会儿的,何况巧巧还是我的亲骨肉,从情理 上说,也应该让我再见见面。 半斤包子刚吃完,先是过道上传来了高跟鞋的“橐橐”声,接着门上响起了剥 啄声。我心知是宝宝来了。故意不去开门,只喊了一声“请进”。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贵妇人:烫着披肩发,擦着胭脂粉, 描细的眉毛,染红的嘴唇,穿着一件狐肷反毛大衣,手里还提着一个与大衣同样毛 色的袖筒式提包──这还是她刚到上海那一年,我给她买的,价钱很贵,但现在崇 尚朴素,已经很少有人敢穿它了。今天她特地穿这件衣裳来看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一进门来,随手就把房门关上。小旅馆,没有暖气设备,室外的气温是零下 三度,室内最多不过十一二度。我穿着毛衣毛裤,还有些凉飕飕的,她刚从外面走 进来,居然不怕冷,只叫了一声“阿庆”,就先脱大衣──里面穿的,是一身闪闪 发亮的黛绸驼绒夹旗袍,当然也是我给她做的。出于礼貌或者说是习惯,我迎上前 去把大衣接了过来,刚挂到衣架上,她一扭身子,就搂住了我的脖颈,在我的腮边 甜甜地亲了一口,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想我了。说心里话,我也很想你呢!” 我没有亲热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你还会想我?我一个臭劳改的,有什么 值得你想的呀?” 她嫣然一笑,就势把我拉到床沿上坐下,把脸蛋儿靠在我的肩膀上,半撒娇半 献媚地说:“劳改犯怎么啦?当年你就是个逃犯,我不是一样爱你么?你劳改了五 年,还是那么潇洒,那么英俊!我好爱你好爱你哟!你走了之后,我日里想你,夜 夜做梦都梦见你。你回上海来看我,正说明你也想我了!难得今夜有这么安静的一 个地方,你就不想再爱我一次么?”说着,扬起了脸,把殷红的嘴唇,凑到了我跟 前来。 如果是往常,我早把她搂进怀里来了。但是今天,我却不能不对她存有戒心: 我和她,已经通过法律手续脱离了同居关系,现在,我是个有妇之夫,而她则既可 能是个无配偶的单身女子,也可能已经和小杨登记结婚了,如果我“再爱她一次”, 这算哪一出?要是她真的爱我,为什么要上法院跟我脱离同居关系?为什么要先后 跟张仁善、小杨发生关系?这两个人,都比她小十来岁呢。退一步说,如果仅仅出 于生理的需要,丈夫不在身边,打点儿野食吃,有那么一两个外遇,也不算什么。 我不是老封建,自己在这方面也是比较随便的,并不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 点灯”。再退一步说,她如果跟小白脸儿真的有了感情,想跟人家成为正式夫妻, 不愿意继续做我的“外室”,这是人情之常,也是说得通的。那么,大家来一个好 聚好散,我也会分给她一部分财产,不会亏待她。但是像她那样,企图侵占我的全 部财产和积蓄,就太过份了:你要生活,难道我就不生活了么?再退一步说:有了 新欢,“新人迎来旧人弃,掌上莲花眼中刺”,把旧人一脚踹开,带上全部财产投 入新欢的怀抱,尽管那是坏人的行为,但至少也还是“人”的行为,而像她今天所 表现的这样,明明和小杨打得火热,却偏偏到我房间里来撒娇、献媚甚至是无耻地 勾搭,这为的是什么?不值得我好好儿思考思考么? 我故意“嘿嘿”一笑:“别说些假话来蒙我了,你不是天天和小杨同床共枕么? 怎么还会想我?” 她白了我一眼,居然装腔作势地用手指在我脑门儿上一戳:“你就会胡说八道! 小杨向我求过爱,这是事实,也是我主动告诉你的,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呀!怎 么可能天天同床共枕呢?告诉你吧,自从你出狱以后,他就没跟我见过面。他怕你 雇人暗杀他。上海滩上,这种奸杀的无头案子多了去了,他又没吃过老虎胆,怎么 敢拿脑袋耍着玩儿?再说,我爸爸妈妈都说这个人太滑头,不同意我嫁给他;巧巧 更不喜欢他,他一来,就给他脸色看──你想想,他只比巧巧大十岁呀!巧巧是你 的亲骨肉,她总是向着你的!” 我笑笑:“巧巧也是你的亲骨肉嘛,怎么不向着你?” 她逮住了话把儿,不撒手了:“她向着爸爸妈妈,所以排斥小杨嘛!你连这个 都不懂?你一回来,我就跟你说清楚了的:第一,跟你脱离同居关系,是因为我一 个女人家,带着一个孩子,当时又没工作,戴着‘反革命家属’的帽子,简直没法 儿活,哪怕是演戏呢,也不得不演;第二,为巧巧着想,咱们的关系必须来一个名 正言顺不可,只要你回家把那个老婆娘离了,咱们俩立刻恢复关系,巧巧依旧是你 的,存款和财产也依旧都是你的;要不然,连我带孩子加上全部财产,可就都是人 家的了。阿庆哥,你说,这一次你回家,老婆娘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么?” 我简直不明白,她的目的,究竟是要侵占我的全部财产呢,还是要我离婚?从 往后的生活出发,她要我的钱;从发泄她心头之恨出发,她要我离婚,因为在她看 来,如果我家里没有老婆,她早就名正言顺地跟我结婚了。所以,如今散伙,这两 个目的她都要达到。 为了看她的继续表演,我摇摇头,很感慨地说:“你总也知道:如今全国都在 闹饥荒,景云的天灾并不太重,人祸却不轻,饿死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不管怎 么说,我跟她夫妻一场,总不能眼看她饿死呀!再说,她还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手 心手背都是肉哇!尽管我跟她没有感情,要离婚,现在总也不是时候吧?” 他听我这么说,收敛起笑容,嘤嘤地啜泣起来:“那么说,你是决心跟我断, 决心不要我们娘儿俩喽?阿庆哥,你真舍得你的这个亲闺女,真的忘记了咱们俩这 二十来年的倾心相爱么?你真的这么狠心么?”说着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来,两手勾 着我的脖子,哭得更加伤心了。 她越是这样表演,我越反感。我既不搂紧她,也不推开她,只是淡淡地说: “狠心的是你。你一点儿也不考虑我的处境,只强调你自己的困难。这种事情,如 果两人同心,是可以商量着想办法解决的。可是我进了监狱以后,你多次来接见, 却一次也没有跟我提起过。恰恰是我瞎了眼睛,请黄鼠狼看鸡,请馋猫守鱼,引狼 入室,亲自把个不是人的张仁善介绍给你。说得客气点儿,是你变了心了,要不, 他张仁善本事再大也不能把你勾搭上;说得客气点儿,是我叫你失望了。如今事情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覆水难收:你那么一闹,我的上海户口没有了,如今成了社员, 也别想再找好工作;你呢,农村户口变成了上海户口,有了工作,又有了年轻漂亮 的男人。咱们俩地位不同,肩膀不齐,只好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 独木桥,各奔前程吧!” 她听我这么说,猛地挺直了身子,脸对着脸,鼻子尖儿相距不过两寸,睁大了 水汪汪的泪眼瞪着我问:“你就这样拿我当一双破鞋一扔了之么?” 我撇撇嘴:“你这是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明明是你不要我么,怎么倒 说是我扔掉了你?” 她突然疯狂起来,把我搂得紧紧的,一面在我脸上连连亲吻,一面断断续续地 说:“不,我要你,我要你的,我现在就要你!你以前常说:女人嘛,三十如狼, 四十如虎;我今年都三十五岁了,现在才体会到你的话不错,现在才感觉到特别特 别需要男人的安慰。阿庆哥,我离不开你,我需要你呀!即便你我真的要分手,你 也应该再爱我一次嘛!” 她装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来,一手搂着我的脖子继续亲我,把眼泪鼻涕涂了我 一脸,一手就去解我的裤腰带。这时候,只要我神志稍一糊涂,她把电灯一关,下 面的戏可就热闹了:一种可能是来硬的:也许是那个小杨直接闯进来,也许是服务 员开门来送茶水;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跟我来软的:谁都不来打搅,让我平平安 安地再爱她一次,不过后果都一样,从今往后,再也别想从她那里拿回一个小钱儿 来了。 我总算看清了她的面貌,也总算还有点儿自持力,没有被她的挑逗勾起欲火。 我轻轻地推开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心平气和地说:“不用再表演了。我到上海来, 为的就是要看你这一出。如今我看到了,我的目的达到了,任务完成了,我也该回 去了。你请便吧!” 她被我闪在床上,疑虑地望着我,似乎还不相信我真会这么做:“你真的不要 我了?就这样回去了?” “是你把我逼到了绝路上,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咱俩的事儿?……” “咱们俩的事,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该到哪里解决,就到哪里解决。是 非自有公论嘛!” “你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今天就走!” “什么?今天?……现在已经……” “对,我现在就走。在这里多呆一会儿都不舒服。” 说着,我果然穿上大衣,提起带来的一个手提包,就开开房门走了出去。她急 忙自己披上狐皮大衣,随后跟着。我到楼下住宿登记处付了一夜的房钱,就走出大 门外。她仍然跟着。这时候,已经是夜间八点多钟,上海市经过社会主义改造以后, 人力三轮车早就没有了,而出租小汽车又少得可怜,除了打电话预订,根本不可能 在街上拦截到。好在离旅馆不远就是公共汽车站,我迳自向车站走去。 她跟我到车站,我也没有理她。她默默地站着,好久,才又问了一句:“你不 想再见一下巧巧么?” 我叹了一口气:“她今年也十五岁了,说小已经不小,说大还不大。按说,你 这样对待我,她应该有所表示才是。可上次咱们三个在饭馆里吃饭,她除了说不想 喝酒,要喝汽水之外,别的话一句也没说。可见这五年来,她跟我已经生份了,跟 那个小爸爸,只怕很亲热了呢!” 汽车过来,我上车去,她也挤了上来。我说:“你往西走,上这路车干什么?” 她说:“我说过我要送你的。” 我说:“不眼看我上了火车,不放心,是吧?” 她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尽我的心意。” 到了北站,随便买一张往南去的最近期车票,她也去买来一张月台票,又买了 几盒点心,就跟我一起进了站。开车之前,我隔着车窗跟她说:“我大概是前生欠 你的账,今生要得到这样的恶报。从今天开始,咱们的缘份算是到头了。我只希望 你和小杨能够享乐一生,不要再做半路夫妻。……” 车子离站,我看见她用手绢儿捂住鼻子,好像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车子开出老远了,我才想到:这次来上海,究竟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看她 的这一出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