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法庭内外的较量 到了上海之后,我一方面进行业务联系,一方面抽空到愚园路四明别墅居委会 找调解组请求支持。调解组组长劳翠英大姐是个正直而热情的人,我和宝宝的事情, 她早就听说过了,答应我由她出面,先去听听宝宝的口气再说。 几天以后,我再次去找劳大姐,据她说,她已经去找过丁宝宝,但是宝宝口气 强硬,说是与我的一切关系都已经通过法院了结,不但不承认有我的任何财产留在 她处,反而倒打一耙,说我这是借题发挥,目的在于破坏她们夫妻感情,如果我再 不收敛,她就要向法院起诉了云云。 我一看跟她来客气的不行了,就去找吴山先生,打算通过法院告她。但是吴山 先生却说:“夫妻之间的纠纷,往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务事 ’,法院里最怕处理这样的案子。究竟谁有理,只能凭证据。没有凭据的事情,不 论你怎么冤枉,法院也无可奈何。你从监狱里放出来,两手空空,什么证据也没有, 这样的官司,叫我怎么接?何况现在我已经不是律师了,就是帮你写了状子,再帮 你把状子递到法院去,也不会受理的呀!” 我想想也有道理,为今之计,首先要想一切办法把证据拿到手。我别了吴先生, 就直奔长宁区街道办事处,把天华山化工厂党委的介绍信交出去,请求支持。办事 处主任听了我的叙述,倒是很同情我,答应由他们出面,再去做宝宝的工作,力求 不通过法院,双方协商解决。 又过了几天,我再次到办事处去探听消息,主任告诉我说:他责成四明别墅居 委会过问一下这件事情,居委会主任亲自带领劳翠英大姐和调解组其他成员一起访 问了丁宝宝。丁宝宝不但依旧执迷不悟,而且出口伤人,说居委会是吃饱了饭没有 事情干,多管闲事。这一来,激起了众怒,调解组成员站在我一边,决心深入基层 发动群众,通过左邻右舍收集旁证材料,让我也尽量准备有力的人证物证,一旦材 料充足,证据确凿,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通过法院谋求法律解决了。 居委会两次派人到宝宝家,宝宝作贼心虚,认定此事一定是吴山先生承办的, 又深知吴先生办事一向铁面无私,只怕自己斗他不过,就写了一封信到杭州向她哥 哥丁贵求援。 丁贵认为:居委会出面,是进行调解,我虽然不出面,其实却是真正的本主。 他写了一封信到吴山先生处转给我,信中写着“关于银行存款之事,我愿意做个和 事佬,过两天我到沪后,三个人坐下来协商解决,既不必居委会干涉,更不必惊动 法院”等话。吴山先生说:这封信,虽然不是宝宝亲笔写的,也是“知情者”写的, 至少可以证明宝宝手上有我的存款。我的本意,是想双方通过协商解决,但是她不 肯;如今请酒不喝喝罚酒,即便她答应,我也不答应了。于是,就请吴先生写了一 张民事附带刑事诉状,列出被侵吞财产的清单,把丁贵的信作为证据,先送请四明 别墅居委会看过,然后告到长宁区法院。这一回,终于受理立案了。 当时法院的工作方法,凡是民事案件,以调解为主,工作方法则是走群众路线。 审判员登门找宝宝谈话,但是她依旧一口否认我有存款,甚至说她哥哥也不过是猜 测而已,并不知道内情。她这种蛮横的态度,引起了审判员的反感,就和调解组联 合起来,向四邻八舍进行调查,得到了大量的旁证,特别是找到了当年逮捕我的民 警张阮石。他证明逮捕我以后,由他协同进行搜查,发现我一共有三亿二千八百万 元(旧币)存款。由于我判刑五年,并不没收财产,因此当时就交给丁宝宝,嘱她 好好儿保管。至此案情基本已经明白,也激起了居委会和群众的公愤,强烈要求公 开审判。法院当即定下了开庭日期,通知我准时到庭。 我把这消息告诉吴山先生,并请教他怎样应付庭审。吴先生笑着说:“你上堂 以后,态度要诚恳,说话要理直气壮,不要畏缩不前,但也不要耀武扬威,古话说: ‘官前不尚武,尚武打屁股’,切记,切记!” 由于此案要求旁听的人很多,开庭时间定在晚上七点钟。大家都准时到庭,旁 听席上几乎坐满了人,大都是居委会干部和街道上居民。开庭之后,审判员先问我, 我按照吴先生的吩咐,理直气壮地把经过情形一口气说得清清楚楚。我瞟了一下被 告席上的丁宝宝,只见她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嘴角还挂着一丝装出来的微笑, 似乎表示她对法庭的藐视。我陈述完了,审判员接着提问被告,她不知道法院已经 掌握了大量证据,不但依旧矢口否认,而且反诬我是个没有改造好的劳改释放分子, 是对她的讹诈,要求法庭不要偏听我的一面之词。她的话音一落,旁听席上喧哗起 来,纷纷举手,要求作证。 审判员首先让刘师母发言。她是楼下荣家搬走以后新搬来的住户,我并不认识。 她说:“我和杨太太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我搬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单身女子。每年 阴历六月六晒霉,我都看见她家阳台上晾着整匹的毛呢料子,足足可以做几十套衣 服的。她家里连父母、公婆、丈夫、女儿一共七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有工作,每月 工资不过六十元,平均每人每月只有九块钱,可是她家的生活水平相当高,从穿衣、 吃饭到零花,一个月没有二百块钱是绝对不够的。另外,每月房租还要三十多块, 水电费、门卫费、打扫卫生费,也要十几块。让她自己说吧,要是没有葛先生的存 款,只怕她连吃饭的钱都不够呢,怎么可能买那么多毛料?所以我认为,这个女人 是不讲良心的,趁男人吃官司坐班房的机会,侵吞了全部财产,实在天理难容!” 刘师母这样一检举,群众哗然了,像斗争会一样,有纷纷指责她毫无人性的, 有纷纷举手要求发言的。审判员招招手,请大家肃静,宣布下面由调解组组长劳翠 英大姐接着发言。劳大姐站起来,气愤地指责她说:“我们里弄群众,大家都看见 的,这个丁宝宝,刚从浙江来的时候,上身一件蓝布罩衫,下身一条退了色的黑布 裤子,一手拎一个包袱,一手牵一个丫头,地道一个乡下女人。我们还以为她是葛 家新雇的保姆呢,后来才听说她就是葛太太。直到葛先生进了监狱,才知道她和葛 先生是同居的关系,可见她根本就不是个正经的女人。再看看她现在的打扮:一个 钻石戒指,总值好几千块吧?一块劳莱克斯的名牌手表,少说也值一千多吧?一件 狐皮大衣,不值一千也值八百吧?再看看她家里:整套的红木家具、俄国的加厚地 毯、落地式收音唱机,样样齐全,她一个月六十块钱工资,要不是花的葛先生的积 蓄,她有这样阔气么?她能养得起一个没工作的小白脸丈夫么?拿我家来说吧,我 们两口子是双职工,每月工资收入一百三十多块,只有两个小孩儿,平均每人将近 四十块,生活应该比她家强得多,可实际上我家的生活比她家差得太远了。所以我 认为,丁宝宝肯定侵吞了葛先生的积蓄。” 劳大姐的话刚讲完,旁听席上的群众再次哗然起来,纷纷要求发言。审判员一 再挥手,请大家安静,却严肃地问丁宝宝:对刚才两个人的发言,有什么想法。丁 宝宝强作镇静,沉着脸说:“刚才两位大姐的发言,不过是没有根据的想象。我手 里有几个钱,这是事实,那是我父母经营饭店几十年的积蓄,不是葛月庆的积蓄。 至于家里的家俱摆设,我承认原来都是葛月庆置办的,但是我们通过法院办理脱离 同居关系,法院已经判给我了,有判决书可以证明。邻居们见我家生活富裕,妒忌 心重,对我有意见,所以才会把主观想象强加给我,请法庭明辩是非。” 她的话一完,群众压不住气愤,七嘴八舌地纷纷提问: “你爹妈带多少钱到你家里来?” “你爹妈自己有儿子,手里有钱,干嘛不到儿子那里去住,要到上海来和亲家、 亲家母一起挤?” “你爹妈是什么时候来的?你是什么时候阔起来的?”…… 审判员见丁宝宝执迷不悟,不再理睬她,站了起来,宣读民警张阮石的证明材 料: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葛月庆被捕以后,由两位民警押到派出所,他 和另一位民警留下搜查,在皮箱中搜出银行定额存单若干张,面额总计三亿两千八 百万元(旧币),当场交给了丁宝宝保管。问她这可是事实。接着正色地指责她: “这里是人民法院,不是游乐场。法律是严肃的,不允许你开玩笑打哈哈。你要是 继续顽抗,我们根据人证物证,不但要追还被你侵吞的财产,还可以判你的徒刑。 你要仔细想想,不要跟自己开玩笑。现在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过了十分钟,我们 就要依法宣判了。” 这句话对宝宝的震动很大,精神顿时崩溃下来。群众热烈拍手叫好,表示拥护。 我又补充说:“判决书上写得清清楚楚,除了女方申请的财产已经全部判归女方之 外,判决中特别写明‘除此之外的全部财产,归被告葛月庆所有’。整套红木家俱 和呢子料子,不在女方的申请之内。”宝宝沉默了大约三四分钟,终于说:“红木 家具和毛呢料子都是他被捕以前买来的东西。银行存款也确实有,不过数目不是三 亿两千八百万元,究竟有多少,我现在记不清楚了,请允许我回家查对一下再交待。” 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审判员让原被告在审讯笔录上签了字,就宣布休庭, 今晚先执行她承认的毛呢料子和红木家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