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鹊巢里鹊鸠相会 我随着审判员、书记员和居委会干部走进当年我花几十两黄金顶进来的花园洋 房二楼。如今时过景迁,第一是顶来的房子,因为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经过 房屋改革以后,房产归了房管局,作为住户,也要出房钱了;第二是鹊巢鸠占,这 里本是我的“藏娇金屋”,现在成了宝宝养小白脸的“台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她那个小杨,尽管我听得耳朵里都磨出茧子来了,却还一次也没见过。现在已经是 午夜十二点钟,由于宝宝出门去跟我过堂打官司,他既不便跟着,又不便先睡,一 家六口,都焦急不安地坐在客厅里等待宝宝胜利归来。门一推开,房间里的六个人, 见我们鱼贯而入,那表情,可就是各按不同的身份而各不一样的了: 宝宝的父母跟我是老熟人,女儿占了我的房产和财产,他们当然不会不知道, 今天见了我,不免也有三分羞愧,似乎感觉到他们这样对待我,于情于理都讲不过 去,难于开口说话。 巧巧是我的亲骨肉,加上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刚从乡下来到上海的时候,从 精神到物质一下子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跟我的亲热,已经不是十分,而是十 二分、二十四分。短短的几年工夫,她从同学那里沾染了一身上海姑娘的小市民习 气,爱虚荣,讲享受,什么事情首先把一个“我”字和一个“钱”字放在前面。我 从监狱里出来,她知道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就不怎么理睬我了。如今听说我 和她妈在“争财产”,当然把我看作仇人,见到我居然怒目而视,好像跟我已经无 话可说了似的。 小杨的父母呢,大概是上海浦东乡下来的,一副老实人的样子,论年纪,不过 比我大十几岁,看上去,应该是宝宝的哥哥嫂嫂,而不像公公婆婆。他们也许出身 卑贱,有些自惭形秽,占的又是我的房子,心里不免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见了我总 是躲躲藏藏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最可怜的其实还是小杨。他娶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大媳妇儿”,比我的老婆 娘还要老婆娘。他全家人都没工作,几年来,都是靠他那张粉嘟嘟的小白脸给人家 当“面首”过生活。名义上他和他的父母吃的都是宝宝的饭,实际上,他心里分明 知道吃的是我的“剩饭”。也难怪他得知我从劳改队里放出来,就吓得躲了起来, 连我的面都不敢见了。今天我们俩“狭路相逢”,似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但他也懂得“进门都是客”的道理,又不能不讲点儿“外场”。何况从身份上说, 他也算是这个家的主人。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向我们一一点头致意──来人除我之外 他都见过,不用问,也知道我是谁,何况我在“他的家里”,还有那么多的照片! 审判员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些感情上的表现。再说,这种场面他们搞司法的人也 见得多了,“见惯不怪”。他废话不说,只责成宝宝赶紧把毛呢料子拿出来,点交 给我。宝宝噙着眼泪,十分不愿却又不得不取出钥匙来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是两匹 藏青色毛料,一股樟脑丸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审判员严肃地问她:“就这两匹吗? 还有没有?”宝宝一哆嗦,翻着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刹那间,我 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毛呢料子,是我亲手买进的,一共五匹,都是进口货,她如 今只拿出两匹来,是已经卖掉了三匹,还是想让我送她三匹?想想她要拿我的毛料 给小杨做衣服,真有点儿不甘心;可是看看她那副可怜相,我想到了“一夜夫妻百 年恩”的老话,觉得做事不能太绝情,再看看女儿,尽管她变得那么庸俗、那么不 通人情,总是我的一点亲骨血,留点儿财产给她,似乎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审判员见她不说话,又追问一句:“丁宝宝,问你还有没有,听见了 吗?”我不再犹豫了,代她回答说:“就这两匹,都在这里了。” 审判员又问我是不是需要拿尺子来量一下,我又回答说都是整匹的,用不着量。 审判员见我这样说,也不坚持,拿出执行通知书来填写清楚了,又清点了室内的十 二件红木家具,一并写上,这才叫我们双方签了字,第一次执行,就到此结束。 一行人离开“宝宝的家”,走出大门外面,审判员笑笑对我说:“像你这样的 男人,天下少有。一见女人,心就软了。箭头不硬单靠箭杆硬是没有用的。连我都 看出来了,料子一定不止两匹,是不是这样?” 我也笑笑说:“本来我也没想要全部追回我的财产。我找她谈判,希望协商解 决,也只要求分给我一部分,可她不领我这个情,非要把官司打到法院不可。这就 叫‘请酒不喝喝罚酒’。我少拿两匹料子,留给她终身内疚,不是也值得么?” 劳大姐却笑着损我说:“你这叫‘媚眼做给瞎子看’。这种女人,她要是懂得 内疚,还会趁人之危,在你进监狱的时候起意侵吞你的全部财产么?今天不过是几 匹料子,就算了;下次执行银行存款,你可别再起什么菩萨心肠。你要是再让她, 连我们都不答应。” 审判员说:关于其他财产和存款的数目,他们要认真调查一下,叫我先回厂去, 等核实以后,再通知我来上海出庭。 我到上海已经一个来月,厂里的事情全都办完了,不能再拖下去,正想先回厂 一趟,就给家里发一封电报,请父亲到金华跟我见面,这才收拾行装,告辞了朋友 们,登上了南下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