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女儿来的不是时候 我到达金华,先去找麻振声。他告诉我说:我父亲带着我老婆和新生的一个小 女儿,住在大中旅馆。当时就伴我一同到旅馆去。 我之所以要请父亲到金华来跟我见面,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出差到上海,是 “公私兼顾”,给厂子里办的事情并不太多,如今已经在上海住了一个来月,要是 再回家过年,一住又要十来天,我是个“临时工干部”,处处要注意“影响”,办 事不能太“出格”,不能让厂长、书记说出话来;第二,我盲流到江西,对外只说 是出去搞副业,挣钱回来养家活口,回家一趟,万一让公社或大队干部知道我在天 华山当上了干部,不再让我出来,事情可就麻烦了。但是我手头有两匹呢料子,如 今抗旱备荒,做好衣服的人少,在上海出手,价格低廉,不如交父亲带回景云先存 起来,以后可以多卖几个钱。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居然把我刚刚做产不久的老婆也 带来了。 到了旅馆,见到父亲、妻子,不由我大吃一惊:他们两个,面黄肌瘦,形容枯 槁,眼睛眍进去,颧骨凸出来,几乎脱了人形儿了,说话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多 说几句就气喘。单看他们两个,就可以得知家乡的饥荒已经十分严重了。因为以我 家的条件来说,还算是比较好的。要是连我的父亲都饿成了这样,别的困难户也就 可想而知了。 我老婆眼泪汪汪地诉说:“我是古历十月二十三日回娘家去做产的。按照大队 规定,社员生育,可以供应一些有营养的副食品。可是大队食堂基本上已经断炊, 红糖、鸡蛋之类早就已经断档,老母鸡、猪爪子之类更是连想都不用想。总算大队 长的特殊照顾,给了我两斤大米。我产后得不到补养,气血两亏,也没奶水,只好 把两斤大米磨成粉,打点儿糊糊给孩子吃,才算保住了一条小生命。还没满月,刚 能下床,就把孩子交给妈,自己挣扎着漫山遍野去找野菜。大冬天的,野菜本来就 不多,再加上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儿都出去挖野菜,哪儿有那么多野菜好挖呀!能 找到长茅草和野麻根,就算运气不错了。挖回来,剁细了,搓成团,蒸成饼子,一 家人就靠这个活命,还要给孩子喂奶,这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呀!这孩子来的真不 是时候,可她生下来连爸爸都没有见过,也够可怜的。今天我把她抱来给你看看, 就是万一她……” 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只把孩子递到了我手里。我一看这孩子, 皮包着骨头,满是皱纹,像猴子似的,也看不出个模样来。是啊,这年月,除了干 部家里还有生孩子的,社员家里,谁还生孩子呀!饿着肚子,男的没有性欲,女的 连月经都不来,哪儿会有孩子?我去年刚从监狱里放出来,老婆又表示对我原谅, 情绪一激动,感情一奔放,结果苦秧子苦藤结苦瓜,来了这个不是时候的孩子。 我把两匹毛呢料子以及在上海收回来的一部分陈年老账都交给父亲,让他们尽 量想办法买点儿黑市米、黑市肉,先度过眼前的苦日子。又告诉老婆说:厂长、书 记目前对我印象还不错,主动提出要把我家属的户粮关系迁到江西。我这次回厂, 就趁热打铁,赶紧申报。很快就可以把她们母女接到江西共同生活的。这样一说, 父亲和老婆都放宽了心。我尽我所能,到黑市上买来了高价的酒肉馒头和奶粉之类, 在旅馆里吃了一顿“团圆饭”,填饱了三个饥饿的肚子,跟妻子共度一夜,第二天 我去了江西,他们自回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