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下坡路上开倒车 第一节 不拍马屁种恶果 小四清运动在全国搞得怎么样我不知道,在天华山化工厂,不但没有多大成绩, 反而有一定的损失。 生产方面,品质好、技术强的干部和职工有的被轰,有的挨整,留下了一批善 于耍嘴皮子却不会干活儿的“说客儿”,加上三天两头停工开会,生产水平下降了。 供销方面,由于人员调动频繁,管理混乱,车皮调拨不及时等原因,货物运不 出去,不能如期履行合同,在客户中失去了信用,东北等地的客户采取舍远求近政 策,不再来江西订货了。 特别是芳香油车间的桂皮油、薄荷油、留兰香油造成了库存积压,销不出去, 处于半停工状态。厂里资金周转不灵,连发工资都有困难。厂部天天开会,总想不 出妥善的办法解决。于是又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来,要我再到上海去跑一趟,为 芳香油寻找主顾,打开销路。 我在厂部虽然管业务,主要是管竹木制品和木炭、土产,芳香油的销路不归我 管,行情也不熟悉。但是主管芳香油业务的刘技术员被清洗以后,高技术员接他那 一摊儿,又样样拿不起来,再不想办法,这个车间只好砍掉了。要是冲高振奎,那 样的人头,我还真不想管;但是考虑到车间的工人,大家都有妻儿老小,这个忙还 真不能不帮。可是推销芳香油确实和推销竹木制品不同:第一是竹木制品的行情我 熟,价格高低,人家蒙不了我;再说,那东西价钱便宜,论吨出售,即便有些上下 出入,我也敢于作主;而芳香油的行情,我只是听说过而已,没有亲自办过,那东 西价格昂贵,论两出售,稍有出入,几千几万块钱就没了;第二,此行的成败,事 关一个车间的存亡,责任重大,我一个非党干部,没有决定权,遇事只好用电话、 电报请示,往往一拖两拖的,就会把买卖给拖黄了。因此,我的意见是:最好请一 位能够直接拍板的领导干部出马,我给他当助手。经厂部研究以后,同意我的意见, 派祝厂长和我一起出差,业务联系主要由我出面,最后拍板由祝厂长决定。他们鼓 励我放心大胆干去,即便出了问题,一切责任,都由厂领导承担。 第三天,祝厂长和我一起登上了北去的火车。在车上,祝厂长语重心长地说: “咱们这次出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不然,芳香油车间一完蛋,咱俩的威信 扫地,在厂里也就无地自容了。你在沪杭一带门路熟,关系硬,这我是知道的,对 你的工作能力、活动能量,我也完全信得过。咱们同事好几年,你的优缺点,我都 非常清楚。你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太爱喝酒,也难免酒醉误事。以前我在公安 局工作的时候,每遇大案要案,都要戒酒,这是纪律。咱们这次出差,任务非比一 般,沪杭两地,又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咱们也应该自己定一条纪律,那就是严 格戒酒,点酒不沾。等到完成任务胜利返厂的时候,我给你办庆功宴,让你喝个痛 快,大醉三天,你说如何?” 我见他说得十分恳切,也被他的认真所感动了,尽管我嗜酒如命,也以舍命陪 君子的精神,答应了他的建议。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不久就到了杭州。 住好旅馆以后,我就给西湖香精厂的周工程师打电话。他是上海人,我跟他父 亲是好朋友,五十年代我在上海的时候,他是复旦大学化工系的高才生,跟我比较 熟悉。他一接到我的电话,立刻就到我们下榻的旅馆来,而且给我们送来了粮票、 肉票──那时候,在杭州下馆子,吃荤菜要交杭州市肉票,吃饭要交浙江省粮票, 连全国通用粮票都不收的。 祝厂长见周工程师对我十分热情,非常高兴。我向周工程师介绍了我们的芳香 油产品,给他看了货样,请他协助推销,他一口答应。三天之内,经他介绍,跟西 湖香精厂签订了一份桂皮油合同,跟东南化工厂签订了一份留兰香和薄荷油合同, 两处合计,销出了库存芳香油的四分之一。这一炮打响,乐得祝厂长整天哈哈大笑, 连连夸我门路广阔,神通广大。趁着他高兴,我陪他去逛了西湖十景,请他吃了一 条高价的西湖鲤鱼,这才再上火车,直奔上海。 在上海,我的门路就更熟了。通过朋友的关系,跟上海日用化工厂挂上了钩, 经与该厂供销科科长杨贵廷同志洽谈,初步讲好了包销桂皮油的条款,只等三天后 小样化验合格,就可以签订合同。我心里也非常高兴,这次出差如此顺利,是我事 先所没有想到的。 虹口区工业公司,是我们厂的老关系户。驻厂采购员听说我们来到上海,特地 来请我们到大舞台去看京戏。那天晚上我正好约了几个朋友到旅馆来见面聚谈,只 好请祝厂长一个人去看戏,我留下来等朋友。当时他脸上就流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一声不响地跟着驻厂员走了,我也没太在意。那天晚上,我的朋友先后来了四五个, 好久不见,一聊聊到十一点多钟,还舍不得离去。祝厂长看完戏回来,见房间里抽 烟抽得烟雾腾腾的,更其不高兴,虽然并没有发作,也和我的朋友们一一握了手, 但他脸也不洗,连衣服也不脱,拉开被子,就蒙头大睡了。这分明是表示不欢迎或 嫌我们深夜吵闹的意思。我的朋友们察言观色,知道不便再坐下去,纷纷告辞走了。 我送客回来,祝厂长明明没有睡着,却依旧蒙着被子不理睬我。我见时间太晚 了,不想自讨没趣,也就没跟他多作解释,洗漱完毕,管自上床。 第二天早上起来,祝厂长睡了一夜,依旧有说有笑,并没提昨天夜里的事情。 我以为这事情就算过去了,也没记在心上。 吃过早饭,按原计划到南京路、淮海路一带逛商店买东西。他是第一次来上海, 看什么都新鲜,见什么都想买,可又没那么多钱。每次买了东西,都迟迟不掏钱包, 眼睛看着我,似乎是征询我的意见,其实是想我付钞票。我这个人,一向主张有粉 擦在脸上,请客送礼,也是明着来,像这种“塞狗洞”的勾当,是从来不干的。转 了几家公司,我见他的嘴越噘越高,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但仍不买他的账。 一走走到大世界附近的马咏斋熟食店门口,看见玻璃柜里的卤味颜色诱人,不 觉勾起了馋虫,心里有些痒痒的,就打算作一个小东,邀请祝厂长一起进去品尝品 尝。在厂里,食堂做的什么肉他都吃,连猪头肉都吃得挺香的,今天却忽然跟我客 气起来,说是不爱吃肉,回旅馆去吃碗素面就可以了,叫我自己一个人进去吃。说 完,提着大包小包管自朝前走了。我也知道他这是存心跟我闹别扭,想想我花的是 自己的钱,业务上的联系也已经基本完成,就不去理睬他,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马咏斋的酱肉,既不油,也不腻,吃在嘴里特别香,好久不吃了,就掏钱买了 一盘。有肉没酒,似乎也不应该,想想事情已经办好,总可以开戒了,何况这终究 不是军令,于是买了一瓶大曲,就着酱肉,吃得津津有味。半瓶酒下去,一盘酱肉 已经吃光,肚子也饱了,于是揣上半瓶剩酒,步履蹒跚地回到旅馆来。 进了房间,只见桌子上堆着那些大包小包,人却没有,估计是到餐厅吃他的素 面去了。我酒力发作,只想睡觉,也不再枯坐着等他,和衣躺倒,立刻鼾声大作。 祝厂长什么时候回来的,根本就不知道。 下午两点多钟,上海市日用化工厂的杨贵廷同志来了。这时候我还没醒,由祝 厂长接待他。他说:桂皮油的小样已经化验合格,双方当面加封,就可以在合同上 签字。祝厂长说:业务上的合同,一向都是由我签字的,他不介入。杨贵廷只好把 我叫醒。我醉眼朦胧,睡眼惺忪,好在我人醉心不醉,神志满清楚的,当场先封了 小样的瓶子,接着在包销合同上签了字,并无差错。祝厂长冷眼旁观,挑不出毛病 来,也没什么话可说。 当天晚上,我没约朋友来会,就问祝厂长是想看京戏呢,还是想看越剧,我可 以奉陪。不料他一本正经地跟我打开了官腔:“咱们出来,已经十几天了,还没开 过一次生活检讨会呢!尽管只有两个人,可这仍是组织,也应该各自检查一下优缺 点吧?” 他摆开了这样的阵势,分明是要我作检查的意思。我心里也明白,如果我会拍 马屁,肯拍马屁,他买东西我掏钱,这些话,他是绝不会说的。我既然在大事上没 有犯错误,也不想在鸡毛蒜皮上多啰嗦,就顶撞他说:“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今 天中午喝酒么?当初你提出来要戒酒,目的无非怕醉酒误事。我也答应了你,这十 几天来我滴酒不沾,对自己要求还是严格的。现在产品已经推销出去,合同也都签 订了,任务完成,既没有误事,也没有造成任何损失,今天开戒喝酒,不算什么大 错误吧?最多不过事先没有向你请示批准,算我藐视领导,破坏了组织纪律,我向 你认真检讨,还不行么?” 一席话,说得祝厂长哑口无言。但是,一棵“恶果”的种子,也就这样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