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厂长动了真格儿的 自从葛龙到了芳香油车间以后,我再三关照他学习要认真,对人要谦虚,办事 要谨慎,对主任和师傅要尊敬。一般说,这个孩子还算听话,小聪明也有,学技术 进展并不会太慢。奇怪的是,几个月下来,师傅不但什么也不教他,而且动辄得咎, 三天两头被车间主任骂得狗血喷头,还美其名曰“严师出高徒”,“从严教育总比 放任自流好”。开头我还相信他们是真心,孩子哭着回来,还要挨我的一顿批评。 渐渐地我发现师傅只拿他当奴才使,根本就没教他任何技术和知识。车间主任呢, 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只要找到他一点儿差错,大骂一通之外,还要扣工资、扣粮 食定量。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亲自找车间主任谈了一次,主任答复我说:他 们从前学徒的时候,师傅就是这样的;如果嫌管得太严,叫我不妨把孩子领回去。 第二天孩子去上班,车间主任指着他鼻子骂:“别以为你父亲是厂部的干部,当的 是京里官,要知道现官不如现管,我们从严管教徒工,厂长来了也不怕!”孩子回 来一学舌,我把这情况反映到祝厂长那里,祝厂长倒说师傅越严厉越好,怕就怕师 傅什么都不管。不过也答应跟车间主任说说,不要太过份了。 打那以后,师傅和车间主任不但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稍不如意,骂 骂不解气,连栗暴、耳刮子都上来了。如果师傅和车间主任对待所有的徒工都是如 此,倒可以解释为这是他们一贯的带徒弟方法,奇怪的是,他们对待别的徒工,简 直是恩宠有加,就是打破了香精瓶子,也不会说一句重话。孩子说,这都是冲着我 来的,哭着不肯去上班。我心里明白,一旦孩子主动不去,他们可就有理了。因此, 一方面亲自送他到车间,嘱咐他尽量忍耐,一方面写了书面材料寄到县委去,要求 县委派人下来调查处理。 没有想到的是:县委居然把这封信转给了祝厂长。祝厂长也没找我,立即召开 全厂干部大会,指名道姓地说我溺爱子女,包庇纵容子女的缺点错误,而且矛盾上 交,越级上告。最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鄙人才疏学浅,管不了也管不着,只好不 管了。”车间主任立即接着发言,他说小龙是祝厂长再三关照要重点培养的苗子, 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与老师傅俩人从严教育,不料却因此得罪了我。他历数了小龙 许多不是之处,问我管得对与不对,该是不该。最后宣布,既然我舍不得孩子,他 和师傅以后都不再管了,要我自己把葛龙带走。会议弄得不欢而散。 当天晚上,应之光悄悄儿跑到我的宿舍里来,支开我的老婆孩子,跟我交了实 底:祝厂长在召开全厂干部大会之前,先召集积极分子开了一个“会前会”,在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下,提出了干部的阶级路线问题,并以我为实际 例子,说我就是个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典型人物,组织上对待我的政策,原则上 是:“可用,但不重用”。首先要划清阶级路线,然后在改造的前提下控制使用。 对我所做的一切,脑子里都要先问一个“为什么”,随时提高警惕。接着才开全体 干部会。这就难怪香精车间的主任敢于如此大胆地发起攻击了。这个会前会,由于 我是应之光介绍来的,上次批评我“无故超假”的会议上又帮我辩解了几句,所以 没有让他参加,他是会后听朋友跟他说了才知道的。 我终于明白过来,所有这一切,都是祝厂长事先安排好的圈套,我一时糊涂, 竟自觉自愿地钻了进去。现在想想,这里已经无法再呆下去,正好这时候上级决定 天华山化工厂和茶山林场合并经营,统一管理,又要精简一批人员,我就决定再次 递一份儿离职申请,以要求回家务农为名,离开这里,另找出路。 应之光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支持我的意见,并且说:他在这里也已经被打入 了“另册”,得不到信任与重用,一旦我有了好的去处,他也打算离开这里,继续 跟我合作。 申请递上去以后,祝厂长不说批准,也不说挽留,却把我原来经管的业务都由 他自己接过去。我的职务并没有宣布撤消,事实上却已经是无职无权也无业了。 我闲着没有事情可干,就请了几天事假,到黎川县去走了一趟。我不能在一棵 树上吊死,此处不用爷,自有用爷处。离开天华山,我不能不另找一条出路。黎川 有我一个朋友,先去看看有什么事情可干,再商量一下怎么合作。 从黎川回来以后,认定自己反正是要被精简的,住在厂部,没有事情干,天天 要和干部们碰头碰脑,觉得别扭,就把老婆孩子一起搬到张家岭脚工人宿舍去住。 只等下放名单一公布,就带上老婆孩子到黎川去开辟新天地。一部分跟我关系不错 的老工人,估计下放有份儿的,纷纷表示愿意跟我一起到黎川去。 我这一行动,肯定引起了厂长和县里派来的工作组组长的怀疑。工作组组长原 来是城关镇派出所的所长,整人很有一套。见了我,总说我是业务骨干,已经给上 级打了报告,千方百计要争取把我留下来。言辞恳切,不由人不相信。当时厂里正 在清产核资,也吸收我参加,好像我真的绝不会被下放似的。 一九六四年二月底,刚过了元宵节不久,祝厂长找我谈话,说我的下放申请, 经党委讨论,已经批准,叫我到厂部办公室领取下放证和一家四口的川旅费用。又 说彼此相处三四年,配合默契,感情融洽,今后还是朋友,欢迎经常往来。接着招 来厂部干部,跟我一一握手道别。 我领了旅费,回到张家岭脚宿舍,今天这个饯行,明天那个送行,后天还有人 预约,光是送别酒,一喝就是一个多星期,估计还要两三天,才能全应付下来。都 是老朋友,不能近了这个,远了那个,何况有一些人还打算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另 打天下。 这时候,忽然厂部运输队队长来请我,说是厂长要和我聚餐话别。究竟是厂长 的面子大,不便推辞,尽管当天已经安排好了饯行的人家,也只好临时改期,跟随 运输队长,来到厂部。 厂部的小客厅里,早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外加一瓶高粱白酒。祝厂长笑嘻嘻 地请我入席,由工作组组长作陪。席间有说有笑,感情十分融洽。菜肴虽然并不精 致,却接二连三地端来,四个人开怀痛饮,从六点多钟到九点多钟,一顿饭足足吃 了有三个钟头。散席以后,祝厂长建议打麻将消遣,我不便拒绝,只好奉陪。 一打打到东方发白,祝厂长说累了,要歇一会儿,白天好上班。大家站了起来, 厂长回自己房间去了,工作组组长也换上了警服。这时候,伙房忽然给我送来一份 儿早点,是一碗红烧肉、两碗大米饭。我忙说:“我早上不吃肉,还是回家去喝粥 吧。”不料炊事员却说:“这是厂长特别关照我们专给您做的,说这是您在厂里吃 的最后一顿饭了。”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心想:“这是我最后一顿饭?难道我也像刘祥云一样, 要被押送出境么?” 我还没有醒过闷儿来,工作组组长穿好了警服,扣上了风纪扣,最后戴上了帽 子,又摸着帽檐正了正,这才突然绷起了脸,硬梆梆地对炊事员说:“他不愿意吃, 那就算了!”回过头来,面对着我,脖子上凸起两条青筋,恶狠狠地说:“葛月庆, 昨天我跟你还算朋友,今天咱们可就是敌人了。我们公布下放名单已经一个多星期, 工资旅费也发放了,你还不走,却在这里上窜下跳,兴风作浪,煽动工人闹事,我 们对你可就不客气了!” 说到这里,向门外大喊一声:“来人哪!”立刻进来四个武装民兵,手里拿着 绳子,就要给我上绑。我也不跟他客气,一声“慢着!”反问他:“你当过派出所 所长,总知道抓人要出示逮捕证吧?请你先说明我犯的是什么罪,然后再按手续办 事,怎么样?” 他装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来,半扬着脸,撇着嘴说:“我奉县委指示抓 你,不跟你多啰嗦。我的责任就是把你送到县看守所去。至于你犯什么罪,到了公 安局,自然会给你定案的。” 我知道准是有人想跟我走的消息传到了厂长那里,他怕我把生产骨干拉走,他 这里开不了工,就打我一个“煽动工人闹事”,赶紧把我送走。反正一者没什么大 的罪过,二者跟这种人也说不清道理,就不跟他辩论,把心一横,大声地说:“国 民党年代,枪毙一个罪犯,还给三个馒头一大碗酒呢,如今共产党的天下,讲的是 人道主义,总不会让我空着肚子上路吧?”一边说,一边管自走到桌子旁边坐下, 拿起筷子来,就大口大口地吃饭、吃红烧肉。 四个民兵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抓我好还是暂时不抓好。工作组组长站在一旁, 嘴角挂着一丝蔑视的神气,斜着眼睛看我。我不理他们,据案大嚼,故意装出一副 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来气他们。我一边吃,一边说:“秀才碰见兵,有理说不清。 我不跟你们多讲,请把祝厂长找来,我有话问他。” 工作组组长晃晃脑袋:“你找谁也没有用。祝厂长到县里开会去了。告诉你吧, 是祝厂长通知我把你押送到县公安局的,他还会向着你么?” 从他的话中,证实了是祝厂长在整我的猜测。我一阵恶心,把筷子一扔,站了 起来,两手往腰间一插,怒目圆睁:“既然是祝厂长要抓我,那我就到县里找他讲 这个理去。” 四个民兵还愣在那里不敢动手,工作组组长下巴颏儿一扬,两个胆子大的民兵 就拿着绳子过来,把我五花大绑地捆得结结实实。我也不反抗,任凭他们折腾。等 他们捆好了,挺起胸脯就往外走。 这时候,工人们陆续进厂上班,看见我被绑起来,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有的 干脆大声地问: “阿庆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这样五花大绑?” “还不是拿他做下放闹事的典型,杀鸡给猴子看嘛,想吓唬吓唬我们工人的!” “叶书记这一走,他简直无法无天了!”…… 消息不胫而走,立刻就有许多工人赶来相送。应之光闻讯赶来,跟几个和我关 系好的,一直送到五里路之外。我用景云方言跟他说了事情的经过以及我的猜测, 估计不会有什么大事,请他帮我把老婆孩子送上火车。他当然满口答应。直到工作 组组长再三轰他,才站住了脚,看我们走远了,这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