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乌龟镇长”改换门庭 解放前的白云镇镇长胡贵宝,靠他姐姐嫁给县党部书记长,他才得以“小舅子” 的裙带关系爬上了镇长的宝座。解放以后,这只善观风向、善于钻营的“乌龟”, 知道姐夫的牌头再也靠不住了,必须“改换门庭”,才能求得自己的生存。但是他 也知道自己这样的人,除了解放前就和共产党游击队有联系,现在去投靠,时间已 经晚了,共产党是不会收留他的。因此,得想一个办法,把关系拉上。 巧的是:他有个老妹子叫春莺,长得不算难看,临解放那年刚十七岁,还在初 中读书。她有个同班同学叫王晓春,父亲据说在兰溪烧炭,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和一 个姐姐,靠纺纱织布赚几个钱过日子。晓春功课不错,经常到胡家来帮春莺复习, 两个人打得火热。胡贵宝看在眼里,嫌王家太穷,也曾经劝过妹妹几次,妹妹口头 上说不过是同学关系,并没有谈恋爱,实际上两人的关系却越来越密切了。 解放以后,晓春的父亲回来了。原来他在兰溪烧炭是假,在四明山打游击是真。 如今在黄岩县政府工作,是个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员。胡贵宝灵机一动,一改反对妹 妹和晓春恋爱而为极力撺掇,不多久,晓春就趁父亲不在家把婚事给办了。等父亲 回来,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听说儿媳妇是伪镇长的妹妹,也只有干生气的份儿。不 过冷眼旁观,这个伪镇长的妹妹人品还可以,毛病也不多,只好叮嘱儿子注意跟大 舅子的关系,不要搞得太密切,也就算了。 不久,杜芳和胡贵宝先后被捕。杜芳罪大恶极,被枪毙了,胡贵宝为虎作伥, 虽然飞扬跋扈过一阵子,却没有血债,只被判了七年徒刑。劳改释放以后,回家务 农,居然还带了一个老婆回来──也是劳改释放的女犯人,本是个女政工队员,据 说跟军统特务有些牵连,被判了几年刑。这期间,王晓春参军当兵,在部队里入了 党,复员回来,先在乡里工作,我在江西期间,东门大队的社员对文盲老支书梅得 标意见很大,公社就派王晓春来当支部书记,让梅得标改任贫协主席。 胡贵宝刚从劳改农场回来那阵子,两口子都老老实实,真是连放个屁都要拣个 地方,生怕得罪了贫下中农。自从妹夫当了大队支部书记以后,村里的势利小人想 讨好书记,就来拍胡贵宝的马屁。特别是胡春莺当上了大队会计以后,这个上初中 就谈恋爱功课并不太好的女学生,连算盘都不怎么会打,丈夫又忙得一天到晚不着 家,只好请哥哥指点一二。于是,大队的会计,名义上是胡春莺在当,实际上是胡 贵宝在当,有许多实权,就逐渐地落到了胡贵宝的手中。 胡贵宝当镇长的时候,大家都在背后喊他“乌龟”;他劳改回来,没毛的凤凰 不如鸡,许多人当面喊他“乌龟”,他也不生气。如今羽毛又逐渐丰满起来,喊他 “乌龟”的人不敢再这样喊了,先是改口喊他“贵宝”,后来有人觉得这样喊太不 尊重,就按孩子的口气改喊“宝爷”或“宝大爷”。──从称呼的变化,也可以看 出他在东门大队身份的变化。 我从江西回来,胡贵宝就已经开始“抖起来”了。不过我一直不在生产队劳动, 加上解放前两人有些疙瘩,跟他的关系不那么融洽,所以互相都有些“回避”的意 思,见了面最多点个头,并不过话。 这一回我的副业合同被镇长老爷撕毁,下地从事农田劳动,跟实际上担任大队 会计的“宝大爷”不免时常要打交道,不想说话也得说几句话。胡贵宝也确实有点 儿“乌龟性格”──能伸能缩:他见我落难归来,竟满脸含笑地来安慰我,叫我不 要着急,不会干的活儿慢慢儿学着干。话锋一转,又扯到了解放前对不起我的那些 事情,竟再三地派自己的不是,要我原谅他。 我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被他三句好话一说,不但忘了解放前他当镇长那会 儿敲我竹杠、抓我壮丁、关我监牢诸多劣迹,而且产生了“同是落难挨整人”的亲 切感,从此与他逐渐有了共同语言,私下的交往也逐渐多了起来。 胡贵宝是个聪明人,天生有几个音乐细胞。解放前正月十五年年都要耍龙灯、 舞狮子、办灯会,那锣鼓丝竹,总是由他来挑头。他家里,胡琴月琴、箫笙管笛样 样齐全,平常时候,特别是在夏季的晚上,经常聚集一班国乐爱好者,在家门口举 办露天的“江南丝竹晚会”,主要是自娱,当然也允许免费参观,算是镇长大人 “与民同乐”。 解放以后他进了监狱,没想到在这方面大大发挥了他的所长:成了犯人剧团的 乐队班头。也正因为他的劳改生涯主要是在演出中度过,七年刑期,不但只干了一 年多农活儿,刑满释放的时候,还从犯人剧团里带回一个比他小十几岁、可以说是 相当风流的老婆来。前一时期,一者他刚从劳改队里出来,胆子特小,接着就是三 年自然灾害,连肚子都吃不饱,更没那心思寻欢作乐。直到他妹夫当了大队书记, 他妹妹当了大队会计,社员们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从见了他不理不睬不说 话,开口就叫“乌龟”,一变而为见了他就点头哈腰说奉承话,开口就叫“宝爷”, 他的身价简直扶摇直上,快要忘记自己是劳改释放的伪职人员了。 六三年以后,肚子能吃饱了,生活逐渐好转了,特别是王晓春复员回来当上了 干部以后,他觉得头上的压抑感逐渐消失了,他的爱好和特长就渐渐显露了出来。 先是两口子“自得其乐”:一个操琴,一个清唱;后来是与“同好者共乐”:文武 场面、锣鼓丝竹、越剧婺剧、生旦净末全都上来了。每逢农闲的晚上,只要大队里 不开会,他家的院子里连演员带观众,总有百把十人,热闹非常。 王晓春是个复员军人,在部队里,每个连都有俱乐部,还有个文化干事专管其 事,负责开展文体活动,活跃部队生活。他见大舅子主动承担起这一任务,认定这 是良好的表现,每次开会,都要表扬他几句。 胡贵宝得到支书的表扬,更其来劲儿了,渐渐地也就有些得意忘形起来。本来, 他们在农余时间唱唱戏,奏奏江南丝竹乐,的确是开展文娱活动,应该认为是好事 而不是坏事。问题在于胡贵宝这个自发的“俱乐部主任”政治水平太低:开头的时 候,他们演唱的都是解放以后允许上演的剧目,唱着唱着,就有人嫌这些戏“作料” 太少,“没味儿”,于是渐渐地竟把解放前的许多旧戏都翻出来唱,从《吕洞宾三 戏白牡丹》、《方玉娘祭塔》开始,后来竟连《双看相》、《十八摸》都唱出来了。 当然,他们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唱,而是作为“调剂”,偶然地一唱。 这种热闹地方,本来就是男女混杂,无拘无束的,插科打诨、调情取笑的事情 难免发生,加上胡贵宝的小娘子生性风流,在男女关系上一向“大方”惯了的,小 伙子们讨她点儿便宜,不但无所谓,有时候还主动挑逗,于是有人专门冲她而来, 也有人冲别的女孩子而来,其中做成了偷鸡摸狗勾当的,也不能说没有。终于,这 种文娱活动的格调越来越低,胡家的大院儿,快要变成藏污纳垢的场所了。 偏偏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和“宝爷”好起来的。自从我不染布以后,晚上没有 事情可干,他那个“俱乐部”,当然也是我常去的地方。 有道是“乐极生悲”,运动一来,宝爷的俱乐部,可就首当其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