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景云县城内的十字街口,自古以来就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这里是县商业 中心,不但大商店多,小摊贩也多:烧饼摊、馄饨摊、水果摊、杂货摊,无所不有。 当然,每个人的摊位,都有其“历史渊源”,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占据的。 有个水果摊摊主叫潜章清,出身贫下中农,家里子女众多,也确实穷得叮当响。 这个人以“穷横”远近闻名,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坐牢更不怕,常常没事儿找事 儿,横生是非,强买强卖,出口伤人更是家常便饭。人们都知道他最善于耍无赖, 有理不让人,无理搅三分,都不跟他一般见识,遇事让他三分,也就算了。他却以 为自己是个英雄好汉,人人都怕他。政府多次动员他到乡下去开代销店,他偏偏非 要住在城里不可,以家里人口众多,下乡无法生活为借口,不是硬顶,就是阳奉阴 违,还教唆孩子拿着大瓦钵到国营饭店去倒顾客吃剩下来的饭菜,甚至捞泔水桶里 的东西,以示他家的穷困。其实这些东西拿回家来,都喂了猪了。 共产党的历次运动都整不倒他,倒养得他更加蛮横不讲理。他把个“穷”字贴 在脑门儿上,既当招牌,也当挡箭牌,简直天皇老子来了都不怕。摆水果摊,多少 也要上点儿税,但他却拿出一个“穷”字来做武器,一分钱也不肯出。碰上个认真 的,强制性收了他几块钱税,他就带着一群孩子到那个税务员家中抢饭吃。去报告 公安局,拘留他几天,他倒求之不得,根本不当一回事儿。对这种无赖,连政府也 没有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文革”开始以后,标语口号,最高指示,连篇累牍的大字报,遮天盖地而来。 十字街口既然是最热闹的地方,两派都想在这里搭大字报专栏,就勒令原来在这里 设摊的摊贩们立即迁走。摊贩们知道如今的造反派权力比政府还大,谁也不敢不依, 都乖乖儿地迁走了。独有潜章清自以为是身经百战“斗争”出来的地盘,绝不能轻 易相让,依旧拿出往日那一套耍无赖的手段来,公开抵抗。 参加造反派的人,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儿,手拿皮鞭、铁棍儿,可不管你是不 是贫雇农,也不怕你会不会耍无赖,先一脚把水果摊踢翻,再两拳就把他打倒在地, 扔下一句“识事务的赶紧迁走”的话,就扬长而去了。 偏偏潜章清是个不识事务的,爬起身来,骂骂咧咧地跑到北门王氏宗祠去喊怨 叫屈,要求赔偿。这可真是送上门来的肥羊,造反派们这几天正闲得手脚发痒,就 拿他来消遣,当时就把他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噼噼啪啪地赏了他一顿嘴巴子,几个 人七手八脚赶制了一个一丈二尺高的纸帽子,套在他的头上,然后用墨汁把他的脸 涂黑了,敲锣打鼓地拉他到十字街口去游斗。帽子的顶上用两斤多红绿毛线做穗子, 两边写着“捉到大鬼王潜章清游街示众”、“牛鬼蛇神打入地狱永不超生”两行大 字。可是帽子太高了,帽顶上还有两斤毛线,头重脚轻,戴在头上,走两步就歪, 碰一下就翻,根本戴不住。造反派们想了个办法:像固定电台天线杆似的在纸帽子 的尖端拴了四根细绳子,由四个人在前后左右拉着,再由两个膀大腰圆的造反派一 左一右架着潜章清的胳膊,一步一步慢慢儿地往前走。 说起来,今天斗的是一个小而又小的“小爬虫”,跟景云县的大局无关,但是 游街的规格却是“高档次”的,因为造反派给他定的罪名是:罗瑞卿的黑干将!于 是,这个连罗瑞卿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土鳖”,今天要“游街夸官”了。 造反派的队伍居然有好几百人,前面以两面大铜锣开道,不像官员出巡,也像 丧家出殡;接着是一面造反派的大旗为前导,引着许多彩色杂旗,长的方的全有, 猛一看,有点儿像杂技团上街做广告;潜章清被驾在中央,有保驾的,有高喊口号 的,前呼后拥,确实威风得很。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游街的队伍 从北门出发,到十字街口折而向东,又经东门大桥到对岸向西返回,一直往汽车站 方向走去。 这一回,潜章清算是真的老实了。游街,他倒是不怕,但是今天所走的路线, 却是解放前枪毙犯人“游街”所走的那条路。汽车站的旁边,就是有名的“八百溪 滩”,那里是景云县的“传统刑场”,清朝末年这里曾经一次杀过八百多名谋反的 山民,加上民国期间和解放初期在这里处死的犯人,被杀的人至少也有一千以上了。 看看走近汽车站,前面就是“八百溪滩”,潜章清不由得脸色铁青,满头大汗,两 只脚软得几乎瘫痪,要不是两旁有人架着,早已经像一滩泥似的,一步也迈不动了。 总算大幸,游街的队伍没进八百溪滩,而是从公路桥折回北门。一过桥,潜章 清知道不会被枪毙了,脚杆子这才逐渐硬了起来。但是免了死罪免不了活罪:游街 结束,队伍回到建设大队大队部,令他手捧高帽面朝北跪在院子中央向毛主席请罪, 帽子稍微歪了一点儿,就拳打脚踢,一拨人打累了又换一拨人,终于把他打得倒在 地上,昏迷过去,最后还是用一桶凉水把他泼醒过来,才爬回家去的。 尽管潜章清也是贫下中农,但仍被当做“专政对象”,交建设大队的贫下中农 去监督劳动,强迫他天天“农业学大寨”。从此,他在十字街口霸占了十几年的 “摊位”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巍峨高大的“大字报专栏”。他家里没有了经 济收入,老婆跟人家跑了,几个孩子天天到饭店去倒剩饭剩菜,这一次不是拿回家 去喂猪,而是偷偷儿送到地里去给父亲吃。──“文化大革命”在景云县头一个开 刀的,竟是个既无文化也无地位更不是资产阶级的“不知罗瑞卿为何许人的罗瑞卿 的黑干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