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破四旧”的闹剧 “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在“破四旧、立四新、荡涤封资修污泥浊水、横扫 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中打响了开台锣鼓的。 先是各中学的红卫兵联合各造反派上街宣传,接着发挥敢想敢干敢闯敢造反的 精神,付诸革命行动。 景云县的城隍庙,还是唐代第一任县令李阳冰建造的。庙宇坐落在西山的半山 腰上,殿堂建筑高大雄伟。朱元璋坐了天下以后,又把他的阵亡将领龙泉人胡琛 “封”到景云县来当城隍,其神像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成,比真人还大,周身关 节都能够转动。庙里还有李阳冰撰写的碑刻,是当地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文革” 初起,胡琛成了本县封建迷信的代表“神物”,善男信女们惟恐城隍遭殃,偷偷儿 把木雕的神像运到城外的“凄流所”里隐藏起来,请他暂时委屈一下,和叫花子们 共同居住。后来“破四旧”越闹越凶,红卫兵们打听到胡琛逃到了凄流所,一哄而 入,把胡琛“拘捕归案”,暂时关押在县看守所,然后四处搜寻善男信女们献给城 隍老爷的几箱子金绣龙袍,这才正式出了布告,把胡琛用稻草绳五花大绑,连同他 的龙袍以及他从前“卧室”里的各种名贵摆设一起运到八百溪滩浇上煤油执行“火 刑”。围观的群众虽然人山人海,口号虽然喊得震天价响,但是难免受到许多人的 “腹诽”,甚至还有人偷偷儿落泪。 胡琛的神像遭了火焚,李阳冰撰写的碑刻也未能幸免,被造反派挥起十二磅大 铁锤砸了个粉碎。李阳冰的篆书与李斯齐名,称为“二李”,留世的碑刻已经不多。 立在景云县城隍庙的一块,称为《求雨有应碑》,拓片流传很广,传说航海的人遇 到风浪,只要把《求雨有应碑》拓片扔进海里,就会风平浪静──因此被称为“定 风碑”。其原因,据说是龙王也十分喜欢这银钩铁画的书法。《定风碑》的唐代原 刻在宋代宣和年间方腊领导群众造反的时候被造反派所毁,方腊被擒以后,根据拓 片重新复刻了一块,依旧立在城隍庙里。没想到八百多年以后,毛泽东领导的“造 反派”又跟它过不去,第二次毁在铁锤之下。也不知道要过多少年以后,“好事者” 才会再根据拓片第三次复刻一块。 景云李氏在明代出过几个尚书、侍郎,是当地的“望族”,建在东门的李氏宗 祠,规模极大,大门极大,有议丈多高,门上彩绘魏征和尉迟恭像,大门口蹲着的 一对儿明代雕凿的石狮子,其大小与北京新华门前面的石狮子差不多,形象显得憨 厚滑稽,有点儿卡通化,在古代石狮中十分罕见,堪称石雕中的艺术珍品。但是破 四旧运动一来,艺术品成了宣传封建的四旧,一个下台的四不清干部为了表示自己 的进步与革命,抡起十二磅大铁锤,把两个石狮子都砸得粉碎。围观的群众眼含热 泪,他却得意洋洋,哈哈大笑,自以为革命到家了。 三里街的李强,是景云李氏望族的族人,不但他自己是国民党的少将,祖祖辈 辈还都是读书人,家里收藏着许多珍贵的书画。一群红卫兵跑去抄他的家,古董文 物旧书字画装满了一辆双轮车,还不罢休,又把李强抓来要他交待金银财宝藏在什 么地方。李强是个带兵打仗的人,胆子一向贼大,解放以后,各种规格的斗争会见 得多了,从来没怯阵过,只有这一回算是真的吓傻了眼,在皮带的挥舞下,居然语 不成声:“藏……藏……藏……”地说不下去了。景云方言“藏”字与“床”自同 音,红卫兵们把“藏”字误听作“床”字,就一齐扑向了他睡的那张金漆雕花大木 床,斧锛齐下,把一张木床砸了个粉碎。当然,木床里面什么金银物件都没有。红 卫兵们还不甘心,又搬开木床,拿来锹镐锄头,挖地三尺,也要把窖藏的金银挖出 来。李强看这帮人一味蛮干,生怕挖动了墙基,倒了房屋,连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急忙叫喊:“我坦白!我坦白!” 红卫兵们停住了手中的锹镐,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要李强赶紧说出窖藏金银的 所在。李强想想,为了保全住房,只好牺牲厨房了,就讷讷地说:“我家历代相传, 都说金银埋藏在厨房的炉灶里面……” 一言未毕,红卫兵们纷纷涌向厨房,锹镐齐下,人人都想大量的金银财宝在自 己的面前出现。也不过十几分钟,李家厨房里的五六口铁锅全被掀翻在地,炉灶也 被拆成了一地的碎砖黄泥,别说是黄金白银了,就是铁钉,也不见一颗。红卫兵们 火儿了,正要把李强揪过来施加压力,李强来一个先发制人:拍手跺脚地大哭起来: “天哪!天哪!我家祖先藏在炉灶里的黄金,没有一千两也有八百两,怎么红卫兵 一动手,就全部变成黄泥了呢?这不是倒灶了吗?这不是倒灶了吗?” “倒灶”是当地方言,就是“倒楣”的意思。李强此言一出,红卫兵就说他是 存心捣蛋,立刻拳脚交加,真正倒了楣了。他一边挨打,一边还强辩:“黄金藏在 炉灶里,这是祖先代代相传,绝对不会错的。一定是你们挖得太凶,财神被你们吓 跑了。” 红卫兵们醒悟到这是李强在跟他们开玩笑,就说李强是个老顽固,必须加强管 制,于是白天强迫他下地劳动,夜晚组织力量继续批斗。他出身军人,对这些政治 上的压力并不在意,倒是他的夫人眼看丈夫受罪,有苦说不出,郁积在胸,忧愤成 疾,又无钱医治,不久就一命呜呼了。李强失去老伴儿,生活没人照顾,加上既要 劳动,又要挨斗,年纪究竟也大了,一气一恼一伤心,不到一个月,也去见孙中山 先生了。 李强惨死的消息传进城里来,兔死狐悲,四类分子们不寒而栗。有个叫丁子文 的,是个国民党团附,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天在街上碰见了我,说起李强的死, 伤心得掉下泪来,觉得与其被红卫兵斗死,不如自己去死,倒还死得光彩些。我劝 他说:“人死不能复生,眼睛一闭,可就什么都完了。我是个经历过千灾百难的人, 总结为一句话,运动运动,不过是一阵风而已。只要熬过了难关,一切都会好起来 的。关键是要懂得随机应变,把游街批斗,看作是登台演戏,是好是坏,都不往心 里去。过了荒年,总有熟年……” 子文听了我的劝告,果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虽然不免挨批挨斗,总也算是顽 强地活下来了。 红卫兵抄家的高潮期间,我自知在劫难逃,把仅有的几两黄金首饰和钻戒缝在 贴身小衫上,拿一根钓竿,每天天一亮就躲到东门外三里地的金梅亭溪边去钓鱼避 祸,总算躲开了灾难,没有受到冲击。但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红卫兵和造 反派一次次到我家来抄家,翻箱倒箧,搜遍了每个角落,公然把祖传的一面宋代大 铜镜抄走了。外公给我妈的陪嫁,包括一副锡烛台、一副银台面、一个挂锡铜火锅, 也被洗劫一空。连父亲六十大寿中收进来的字画,装了满满一箱,也被抬走付之一 炬。母亲吓得把财神菩萨、瓷观音、关公石雕之类东藏西藏,还怕不保险,一天深 夜,用包袱把几个神像包在一起,偷偷儿扔进深潭里,说是暂借龙王爷的水晶宫避 避难。──凡人遭难,祸延神佛,想想也真好笑。 抄家的高潮过去以后,我看看家中人口众多,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长此以往, 不免要坐吃山空,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在仅有的几分自留地上动脑筋想办法,起早 摸黑,种点儿蔬菜,每天一早挑到菜市场上去卖几个零钱,补贴家用。 一天早上,我挑着两筐菜刚到菜市场,见上名山大队的李老汉已经占领了一个 最好的摊位,一个戴着红袖章的青年挑着菜担晚到了一步,找不到更好的摊位,就 歇下担子,向李老汉寻衅地说:“喂,老同志,你听着,这个摊位一向是我的,今 天被你占领了。我也不跟你硬争,咱们来比赛背毛主席语录,进行革命大辩论。谁 对答不上来,就是对毛主席不忠,就得把担子挑走。” 李老汉不愿意让出这个好摊位来,就理直气壮地说:“比就比,我家天天早请 示晚汇报,语录不离手,老三篇不离口,难道还怕你不成?我先来背诵一段,开个 头。”说着,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始背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还有一 些人,很骄傲,读了几句书,自以为了不起,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一遇风浪,他们 的立场比起工人和大多数劳动人民来,就显得大不相同:前者动摇,后者坚定;前 者暧昧,后者明朗。’毛主席的话,是针对你说的!” 那青年自负地一笑:“毛主席说:‘这些人,马克思主义是有的,自由主义也 是有的,说的是马克思主义,行的是自由主义;对人是马克思主义,对己是自由主 义。两样货色齐备,各有各的用处。’毛主席的这段话,是冲着你说的。” “你说得不对。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 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我是贫农,毛主席的这一段话,才是针对着 我说的。‘ “你说得不对。我是青年,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 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青年人的,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既然世 界是属于我们青年人的,中国的前途也是属于我们青年人的,你占的这个摊位,当 然也应该属于我们青年人的。既然属于我们的,你就得挪走!” 李老汉不服,嘴一张:“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 但是一时间却找不到更合适的可以驳斥对方的语录。他想想自己识字不多,能背熟 的语录,不过这几条,不像他们年轻人,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对答如流。看起来, 背语录可不是他们青年人的对手。万一背错了,那可不单是当众出丑的问题,弄得 不好,可就是个政治问题了。这样一想,干脆来一个君子不跟牛制气,三十六计走 为上。于是脸一红,嘴一噘,牙一咬,忍气吞声,挑起担子来正要走,戴红袖章的 青年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精神,幸灾乐祸地说:“老头儿,你听着!我这里还 有一段毛主席语录等着你呢!毛主席说:‘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 受之时。’你这会儿,心里正难受着呢,是吧?” 李老汉气得鼻子里“哼哼”连声,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挑起担子,到另一个菜 市场去了。那青年乐得眉开眼笑,两手举过头顶,大喊大叫:“胜利了,我胜利了!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围观的人“轰”地一声笑了起来。当然,那笑声里所包含的内容,是多种多样 的。 自从林彪提出学习毛主席著作要“活学活用”的口号以后,人们不论办什么事 情,开口都要先背语录。到商店去买东西,顾客先要说一声“为人民服务”,店员 回答一声“要斗私批修”,这才能说出商品名称,进行交易。为此闹出的笑话,更 是无奇不有。 有一天,我到副食店去买东西,见一个山东老太太,迈着小脚,进门没背毛主 席语录,就说:“买二斤盐。”柜台里的女营业员脑袋一歪,教训似地大吼了一声: “要斗私!”意思是要老太太接“批修”二字。老太太不懂这规矩,迟疑地看了看 女营业员的脸色,笑着说:“同志,俺买盐,不要豆腐丝。”那女营业员脸色一沉, 又吼了一声:“要斗私!”老太太惊奇不已,再重复一句:“俺要买盐,不要豆腐 丝!”可是那女营业员偏不理睬她,仍喊着:“要斗私!”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自言自语地说:“俺买盐,为啥非叫俺买豆腐丝?这是啥世道?” 又一次,有个人拉车上坡,车子装得太重,拉不上去,正好旁边有个人经过, 赶紧背一段语录:“一切革命队伍中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意思是想请那人帮忙拉一把。不料那人也选一段语录作为回答:“要自力更生,艰 苦奋斗,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并不帮助,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年月,像这样的笑话,到处都有,俯拾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