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行医出名被驱逐 我治好了这个将死的病人,消息不胫而走,方圆几十里内的病人,纷纷前来求 治。小夫妻干脆把他家的客堂间收拾干净,专给我当诊室。我也只在上午出去迸米 花儿,下午和晚上都在他家里给人看病。我看病不收诊金,更加让人相信我不是骗 钱的江湖医生。当然,病家都是讲良心的,见我不收诊金,有送烟的,也有送酒的, 还有人把钱用红纸包好,悄悄儿放在我的桌上,弄得我连是谁送的也不知道,想还 都不行。 病家的宣传,比什么广告都有用,真是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门口出现了排 队的人,更有人上午就找到广场上来,愿意包我一天迸米花儿的工夫钱,只求我及 早看病。 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我的名气一大,四面八方的人都来找我看病,埔 上卫生所的买卖可就清淡了。如今的卫生所,也是造反派当权,他们放出空气来说: 要查查我这个无照行医的江湖骗子是哪里来的。我心虚胆怯,深怕盘问起来,露出 马脚。正想挑担离开,一个富文镇的人来邀请我到他们那里迸米花儿,顺便看看他 儿子的病。我求之不得,就跟他走。 富文镇建在富屯溪畔,风景十分优美。富文镇与埔上都属顺昌县管辖,都在铁 路线上,两地相距不过二十里。到他家一看,发现他儿子患的是小儿麻痹症,我无 能为力,就劝他到福州大医院去求治。他还不相信,苦苦要求我给开个方子。我无 可奈何,只得开了一张太平方,叫他及早去福州,不要耽误了孩子的病。我挑起担 子,他告诉我前面不远有个富文农场,是国营的。我就按他的指点,把担子挑到农 场宿舍区,吆喝了几声。 孩子们听见吆喝,有拎着米跑来的,有把父母拉来,哭着喊着要迸米花儿吃的, 一会儿工夫,炉担前面一袋一袋的大米居然排起了队。看起来,这个地方,迸米花 儿担子好久没来了,估计今天的生意准不错。 我一手拉风箱,一手摇压力锅,“嘭”地一声,第一锅米花儿出炉,正要装第 二锅米,突然从场部窜出一个戴红袖章的中年人来,一声“谁准许你在这里迸米花 儿的”没说完,飞起一脚就把炉子踢翻,红红的炭火撒了一地。孩子们看见,急忙 抓起自己的米口袋来,躲瘟神似的逃跑了。 我当然是跑不了的。这次到福建来,迸了几个月米花儿,还没遇见过这么厉害 的造反派。抬头一看,站在我面前的,是个独眼龙,扭曲的脸上,一个挨着一个全 是麻子坑儿,正瞪着那只独眼像要吃人似的瞅着我。我赶紧摸出证明来,给他解释: “我们家乡遭了旱灾,颗粒无收,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有办法,只好出来挣几 个辛苦钱,勉强活命。” 一般的情况下,造反派接过证明去看了看,说几句及早回家抓革命促生产,就 没事儿了,顶多不过让我走开,另找地方;这个独眼龙却特别,接过证明去,看也 不看,三把两把就撕碎了,扔在地上,却撇着大嘴、龇着两颗黄板牙,怪声怪气地 说:“什么证明,假的,这样的假证明老子撕得多了。我看你的模样,就不是个好 人!不是暗藏的反革命,就是外逃的走资派!”说着,下意识地把帽子抓下来,露 出了一头的癞疮。 我暗说一声“糟了”。看样子,这个独眼龙准是不识字,所以看也不看,见证 明就撕,而且特别恨有文化的人,恨不得把所有识字的人都打成反革命、走资派才 痛快。我无可奈何,立刻提出抗议,我说我出门在外,全凭这一纸证明,没了证明, 我怎么行动住宿?他“嘿嘿”冷笑:“到了我这里,你还想走哇?别做梦啦!老老 实实地跟我走吧!” 在我们老家有一句俗话,叫做“世上三个坏,麻子、独眼、头长癞”,猛一听, 似乎不近情理,甚至可以说是对残疾病人的一种侮辱,但我今天碰见的这个人,集 三坏于一身,而且确实坏得出奇,好像要用他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我家乡的俗话就是 真理似的。有道是“强龙难敌地头蛇”,何况我现在还是可怜虫一个,如何与他抗 争?想想这里既然是农场,不会就他一个人说了算,见到了农场的负责人,总比他 要好说话一些吧? 我跟他到了场部。办公室里坐着两个解放军,年纪都很轻,估计这里已经实行 军管,但不知他们是不是军代表。独眼龙向解放军汇报,居然说他查获一个以迸米 花儿为掩护的外逃反革命,还兴致勃勃地询问是否立即派人送到顺昌县去。看样子, 这是个迫害狂患者,只有把别人送进监狱里去他心里才高兴。 我急忙分辩,说我是贫农,出来搞副业,是有证明的,可是被这个独眼拿过去 看也不看就撕碎了。独眼龙忙说他已经看过,我那证明分明是假的。解放军听我这 么一说,脸色就有些不以为然起来,训斥他说:不论证明是真是假,应该拿到里面 来鉴定,不应该当场撕破。我见解放军并不全听他的,就诉说家乡连年闹旱灾的情 况。两个解放军小声嘀咕了一会儿,递给我一张纸,一支圆珠笔,要我写姓名、年 龄、籍贯等等。我说我不识字,解放军说我年纪不算太大,自己名字总会写。我只 好装着不会拿笔的样子,满把攥着笔杆,费了好大力气,这才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 大字。解放军接过去一看,倒有些相信了,拿眼睛直看那个独眼龙。独眼急了,大 嚷:“别信他,他那是装的!还是送到县指挥部去审查清楚了再处理的好。” 独眼龙这样一嚷,解放军又拿不定主意了,问我在富文可有人认识,能不能找 个保人。我想想刚才让我给他儿子看病的那个人,总算是认识我,请他作保,应该 没有问题,就答复说可以找到保人。 解放军叫来两个民兵,押着我去找保。这两个人互相用方言讲话,我一听他们 说的是龙泉话,就用丽水方言跟他们打招呼。龙泉县属丽水地区管辖,算起来,也 是“大同乡”。两个民兵就有些同情我的意思,问了我许多丽水的近况。我带他们 到了小儿麻痹患者的那家人家,说起我证明被撕,请他给我当保人。那人见我是被 民兵押来的,不免胆小怕事,又不知我究竟犯了什么案子,急忙声明他并不认识我, 是听说我医道不错,这才特地到埔上去把我请来给他儿子看病的。说着,还把我开 的处方拿出来给那两个民兵看。 这一来,我的西洋景算是彻底戳穿了。我懊悔不迭,早知道有这一出,还不如 说我刚来这里,没人认识的好。两个民兵看了我开的方子,不由得也吃了一惊,连 连问我:“这张方子,可真是你开的?刚才你在场部说你不识字,这会儿要是拿回 这张药方去,你可就要吃不了的兜着走了。”我无法否认,只好跟他们解释说:我 原本是个跑江湖的医生,因为赚不到钱,只好买了台迸米花儿机,两样买卖都干着, 好多挣几个钱回家去过年,请他们看在大同乡的份儿上,帮忙美言几句。那两个民 兵商量了一下对我说:“看在同乡的情份上,我们不说你识字就是了。你可别让我 们吃挂落。”我见他们肯帮忙,这才稍稍放了心。 回到场部,两个民兵果然说我在这里迸米花儿时间已久,村民们认识我的很多, 不过要他们担保,却又没人肯出面,认为我不会有什么问题,建议把我放了算了。 两个解放军还在犹豫,那个独眼龙看见我回来了,又听说没人肯保我,立刻来了精 神,坚持要把我送到县指挥部去处理。两个民兵见他从中作梗,也不与他说话,互 相丢个眼色,就退出场部办公室。 转眼间,他们把工会主席请了来。看样子工会办公室就在隔壁,或者两人正好 在半路上碰见他,不然不会来得这么快。 工会主席问明了情况,也主张把我放了算了。他一开口,我就听出他也是龙泉 人,果然向着我说话。独眼龙坚持我是坏人,工会主席就问他根据什么,我就插话 打边鼓,说我本来有证明信的,被独眼撕破了,如今就是到了县里,也无法分辩了。 工会主席就抓住这一条问他为什么要撕证明,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最后 还是解放军出来打圆场,建议把我“驱逐出境”。两个民兵有解放军的这一句话, 还没等工会主席和独眼龙发话,就帮我整理好迸米花儿担子,又递个眼色给我。我 也不管他们争执不下,挑起担子来就走,他们也不拦。就这样,算是半合法地离开 了富文农场。 两个民兵公事公办,把我送到火车站,叫我自己去排队买火车票。我想了想, 还是鹰潭地方熟,就买了一张去鹰潭的票子。 在等车期间,我问两个民兵:那个独眼龙是什么人物。两个民兵笑笑说:“他 什么也不是,以前是个锅炉工,最喜欢出头露面,人送外号‘无事忙’。仗着出身 成分好,参加了造反派。可他人头次,人缘儿差,又不识字,想当个头头儿,没人 拥护他,就拼命想立功,总惦着抓出个反革命来。军代表还表扬他阶级觉悟高,阶 级斗争的弦儿绷得紧,惯得他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碰见这样的人,只能自认倒楣。 两个民兵一直送我进入检票口,方才和我招招手,算是完成了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