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八·一一”刮台风 我八月六日从“景云县治安指挥部”放了出来,仅仅过了五天,到了八月十一 日,景云县的当权革命派又成立了“八·一一指挥部”,发动一场“横扫一切牛鬼 蛇神”的突击大逮捕,一夜之间,全县各镇各乡共计抓了一千多人。时值暑假,别 处也没有这样大的地方,就把全部抓来的人集中在景云中学。我是显眼的“名牌货”, 想躲也躲不了,当然必在其内。 那天深夜,突然大街小巷所有的狗都狂吠起来。我从睡梦中惊醒,不知道发生 了什么事情,突然房门被砸得山响,门外人声鼎沸,大喊“抓反革命”。等我意识 到又要遭劫,正想逃避躲藏的时候,房门“嘭”地被踢开,机械厂的造反派头头儿 方帅庭带领一帮造反派,手持棍棒绳索,像凶神恶煞一般冲了进来,一把抓住我的 领口,将我从床上拖到了地上,立刻绳索加身,前呼后拥地押到了景云中学,真事 儿似的填表登记,这才解开绳索,推进由教室改成的监房里。 这次搜捕,名为“横扫牛鬼蛇神”,实际上是当权革命派在清除异己,凡是和 革联总观点不一致的人,上自当年的县委,下至种田的老农,只要有人举报,只要 有过言论,统统一网打尽。 我是久经沧桑的老运动员,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反正不至于拉去枪毙,也 没什么可害怕的。何况那年月,监内城隍庙,监外土地堂,监内监外并没有太大的 差别,就抱着“既关之,则安之”的态度,笑眯眯地和先进来的人打招呼。 小地方,人和人之间不相知也相识。不但关进来的人彼此了解,就是背着枪在 门外巡逻守卫的男女民兵、武警、造反派们,也大都认识。 这些造反派,大都是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辈,平时吊儿浪荡,旷工、赌博、 打架样样都来,经常受到领导的批评甚至处分;运动一来,乾坤颠倒,好坏不分, 当年领导干部整他们,如今反过来成了他们整领导了。 这些人,虽然自称敢想敢闯敢造反,本性则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不过多少 也还有几分江湖义气。我想:今天来到这里,不怕官,只怕管,在这些人的看管之 下讨生活,首先必须和他们拉拉关系,才能争取到一些小小的方便,不然要吃大亏。 我把这些观点和同监的几个人一说,要他们尽量拉拢各自认识的人。他们知道我有 蹲监狱的老经验,都同意我的看法,表示愿意听我的号令行事。 不久,我就发现警卫的民兵中,有一个外号叫“阊门杠”的人,是中心大队的 社员,和我有过一面之交,曾在一张台面上喝过酒。此人性格,第一是“强盗嘴, 菩萨心”,言语粗鲁,性格暴躁,却吃软不吃硬,最爱听奉承话,只要吹捧他两句, 就高兴得摇头摆尾,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问他要脑袋也会答应;第二是嗜酒如 命,只要半斤老酒,就能把他收买过来为你拼命。 我一看见此人,就告诉大家,在他面前,要尽量夸他,多说几句拜年话,他的 一切要求,也要无条件服从,千万别顶撞。等他走近了,我隔着窗户笑嘻嘻地和他 打招呼,先祝贺他“革命立场站得稳,混了个好差事”,然后问他:“我们这些人, 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抓来关押?”他哈哈大笑:“你们这批人,不是抓进来 的,是刮十八级台风刮进来的。等到台风一停,你们就可以出去了。运动运动,这 就叫运动嘛。就好像演戏一样,昨天演皇帝,今天演囚犯,‘风水年年转,今年到 你家’。”说着,又哈哈笑着走了。 虽然话说得没头没脑,关系算是接上了。 县武装部有个造反派小头目,外号人称“八十六”──那是有一次算账,他报 了个“九九八十六”,从此就出了名。如今他在“八·一一”指挥部专管背枪的武 装警卫。与我同监房的丁松坡,跟他是好朋友。尽管俩人不同派,私人感情还是不 错的。到了这种场合,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袒护,暗地里做些手脚,借家属送衣送 被的机会,送进些烟酒点心来,还是办得到。 既然同住一间监房,大家都“有难同当”了,谁家里送来东西,都不会一个人 躲在一边偷偷儿享受,而是实行“监中共产主义”,来一个“有福同享”: 一支 香烟,一人一口轮着抽;一壶老酒,一人一口轮着喝;就是一块酥饼,也像杨修猜 测曹操的心意似的,来它个“一人一口酥”! 同监房内有一个小学教师,自称是“站错了队”被抓来的,对自己参加红联总 懊悔不迭,总想重新站一次队,参加革联总。因此,每逢大家“有福同享”的时候, 他总是躲在一边,表示不能“同流合污”。大家见他如此假清高,送他一个外号, 叫做“二百五”。 没想到“二百五”不仅仅是假清高而已,还想拿同监的难友来立功,借此作为 进身之阶。他向“阊门杠”汇报,说是监房内除他之外,都抽烟喝酒。熄灯之前, “阊门杠”来查铺,每个铺位都翻了,独独没翻我的铺;每个人的身上都搜了,独 独没有搜我的身。而恰巧我的身上有烟,枕头底下有酒。通过这件事情,大家都知 道我跟“阊门杠”关系好,以后凡有烟酒食品送进来,都交我保管。 “二百五”当然也看出“阊门杠”对我的特殊照顾,可又不敢发作,而是特别 注意我。有一次烟酒送进来,藏在我这里,被“二百五”看见了。他不再向“阊门 杠”汇报,而是直接向管理员施礼周报告。 这个施礼周,是城北公社的造反派,小人得志,耀武扬威,特别爱出风头,更 喜欢显示自己的权力。他得到了情报,立刻到指挥部去请示总指挥。总指挥下令武 装警卫配合大搜查。武装警卫是归“八十六”管的,那边人员还没派出,这边消息 已经递过来了。等到施礼周带人来监房搜查,当然连个烟盒、酒瓶也没搜着。“二 百五”见翻不出烟酒来,有些急了,指着我说:“烟就藏在他身上。”施礼周立刻 下令对我大搜身,我干脆连衣服裤子都脱了,只剩一条裤衩,让他们搜个彻底。施 礼周搜不出烟酒来下不了台,就当众表扬“二百五”立场坚定,态度端正,学习有 收获,以后发现有人违反监规,要随时汇报,还要特别注意我。“二百五”受到了 表扬,得意洋洋,非常高兴。 我一听施礼周点了我的名,仗着刚才搜查没有结果,来一个“得理不让人”, 喊了声:“你小子胡说八道,我教训教训你!”说着向“二百五”当胸就是一拳。 “二百五”挨了我一拳,自知不是对手,夺门而逃。我一不做二不休,要闹,干脆 把事情闹大些,就追了出去。施礼周大声喝止,下令武装警卫把我抓回来,指责我 打人犯罪。同监房的人立即起哄配合,有的指责“二百五”欺骗政府进行假汇报, 是个大坏蛋;有的叫喊“大坏蛋该打”,有的大喊“施礼周包庇坏人”。大家一起 哄,施礼周搜不到赃证,说不出响话,老羞成怒,无处发作,扬手就给了“二百五” 一个耳光,灰溜溜地走了。 这次斗争胜利,鼓励了大家。有人就劝“二百五”:彼此都是落难人,只能同 舟共济,互相帮助,怎么可以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呢?“二百五”虽然唯唯诺诺, 似乎有了悔改之意,但他挨了我一拳,又挨了施礼周一个嘴巴,越想越觉得委屈, 竟又跑到施礼周面前哭哭啼啼地说:“监房里面,葛月庆自称富有狱中斗争经验, 称王称霸,大伙儿有烟有酒都拿去孝敬他,一切都听他的号令。我无烟无酒,他就 把矛头对准我,设计陷害我。这样的日子,革命派再不支持我,我可就没法儿活了。” 施礼周经不起他的眼泪鼻涕,自己又打过他一巴掌,觉得于心不安,就劝慰了 他一番,表示一定要打我一顿,给他出气。 当天晚上,施礼周喝了几口酒,借酒壮胆,把我叫到阳台上去,二话不说,扬 手就给我一掌。我见他把我带到这没人来的地方,心里已经有所警惕,他的突然出 手,我倒也还能从容对付,脑袋一偏,让过了一招。他见一掌落空,就势收掌变拳, 向我头顶砸来。我往旁边一闪,他的一拳又落了空。他一个转身,飞起一脚,向我 裆下踢来。我早有准备,一个“旱地拔葱”,腾空而起。他来势过猛,收不住脚, 单腿立地,重心也不稳,一下子撞在阳台的水泥栏杆上,疼得龇牙咧嘴的,就破口 大骂:“葛月庆,你这个反革命,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也不示弱,冷冷地回答: “施礼周,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只让你三招,你再敢动手,可别说对你不客气!” 施礼周见我身手灵活,从容应付,知道我练过武术,并不那么好打发,尽管两 眼冒火,但又不敢再次出手,有些色厉内荏起来,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我们俩一喊一叫,惊动了正好路过这里的“八十六”,跑上阳台来一看,见是 这样的架势,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分,当即大喊一声:“犯人不服管教,对抗领导, 那可不行!还不快离开!”说着,过来推了我一把。 我知道“八十六”演的是一出《捉放曹》,就借机下台,说了一声:“您都看 见了的,他打了我三下,我可没还手。”说着就离开了阳台。施礼周没拣到便宜, 免不了要到总指挥那里添油加醋汇报一番。 通过这一次事件,我心中明白:“二百五”是个无耻小人,非得狠狠教训他一 顿,是不会回头的。于是我等待时机。 八月二十七日,阴历是七月十五。按照我们当地风俗,大小也是个节日。丁松 坡家里通过“八十六”送进来一瓶酒。我就出了个主意,让丁松坡把酒交给我,故 意让“二百五”看见,然后通知“八十六”,让他盯住“二百五”。不出我们所料, 吃过晚饭,“二百五”果然偷偷儿溜出监房,要去汇报。刚走到警卫室门口,“八 十六”窜了出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拖进警卫室,左右开弓,扬手就给了他两 个大耳光,说他不遵守监规,到处乱窜。“二百五”摸着红肿的两颊,低声下气地 说他不是到处乱窜,而是去找施礼周有事情汇报。再问他汇报什么事情,他支支吾 吾地不肯明说。“八十六”火儿了,命令武装警卫把他捆了起来,寻找棍棒装出一 副要打他的样子。“二百五”吓坏了,只好说出他去找施礼周,是汇报丁松坡和葛 月庆违反监规偷偷儿喝酒的事情。这一来,“八十六”真不客气了,既不打他,也 不骂他,只叫武装警卫把他倒吊在大梁上,让他尝尝“大梁挂金钟”的滋味。 这种刑罚,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厉害,初挂上去,也不怎么难受。但随着时间 的延长,血液逐渐往头部流,就会出现头晕脑胀眼冒金花等现象。特别是在饭后, 吃下去的东西,会倒流到嗓子眼儿上来。吃下去的东西,混有胃液,具有强烈的刺 激性。嗓子眼儿一痒痒,咳嗽一声,可就不得了了:胃里的东西,会一股脑儿从嘴 里、鼻子里喷出来。那个难受劲儿,比用藤条抽打还要厉害。 到了这个时候,“二百五”才醒悟到毛病出在什么地方,赶紧承认自己是诬陷。 “八十六”见他已经吃足了苦头,这才把他放了下来,给他一张纸,要他老老实实 写出交待,按上指印,然后命令武装警卫押他回监。 “八十六”拿着“二百五”的交待去找总指挥,状告施礼周偏听偏信“二百五” 的假汇报,诬陷武装部,制造不团结。总指挥还要借重县武装部的力量,不敢得罪 “八十六”,只好把施礼周送回城北公社算完事。 经过这次教训,“二百五”一者失去了靠山,二者也醒悟到靠出卖难友来赢得 改换门庭,即便可能也极卑鄙,从此变得像哈巴狗一样顺从服帖,再也不敢卖弄小 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