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极右分子与极“左”路线 一天中午,我收工回家,来了三位不速之客,拿着杭州老友王宏章的介绍信。 接信一看,才知道是鼎鼎大名的陈乃东和他的两个朋友朱子英和朱子雄。 提起陈乃东,全省闻名,当时金华、丽水一带,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 祖籍金华郊区的十二里村,四十年代初高中毕业后,就参加三五支队打游击,担任 连指导员,出生入死,屡建奇功,名声响亮得很。解放后调到浙江省委当秘书,成 了省委有名的一杆笔杆子。一九五七年,省委书记沙文汉为民请命,被划为右派, 作为秘书的他,一切文牍都出自他的手下,不但受到株连,还被划为极右分子,下 放本籍劳动改造。我每次去杭州,王宏章经常跟我提起,说是有机会介绍给我认识 认识,没想到今天他登门拜访来了。 下午我还要出工,时间紧迫,不便多聊,只是先照一面,约定一个星期之后, 再来长谈。当天我家吃的是稀粥、白薯,反正彼此都是落难之人,不必隐瞒窘境, 请他们随便吃点儿,权当牛奶、面包。他们三个笑笑,婉言辞谢,说是别处还有联 系,下次再来打搅。无酒待客,我也不便勉强。约定七天之后在我家吃晚饭,就握 手道别。 转眼七天之期已到,可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怎么接待他们呢?想来想去,只 有一个办法,当即拿起砍刀,到自留地里割了一担白薯蔓,挑到李氏宗祠面前当饲 料出售。兜揽了三个买主,讨价还价,最后以一分钱一斤成交,一百十一斤白薯蔓, 卖了一块一毛钱。 回到家里,提一只篮子,放一个酒瓶、两个搪瓷杯,直奔东门饭店。 先打一斤黄酒,三毛钱,再买八毛钱菜票,到买菜的窗口连同两个搪瓷杯一起 递给掌勺的师傅,告诉他家里来了几个客人,随便他打两个什么菜。掌勺的师傅一 看左右没人,给我打了满满两杯子卤菜:一杯小排骨,一杯猪杂碎,盖上盖子,递 了出来,又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心照不宣,冲他点点头,提上篮子,就回家来了。 东门饭店,是合作化运动中成立起来的集体所有制饭店。里面的师傅,解放前 大都是摆烧饼摊、馄饨摊、熟食摊的,当时我是他们的老主顾、大主顾。这些人文 化不高,资金不厚,不会吹牛拍马,不会阿谀奉承,却十分看重情义,见我落难受 穷,昔日的英雄今天变成了狗熊,天天吃白薯,同情我的处境,经常跟我提起:如 果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孩子们吵着要吃肉的时候,只要我买两三毛钱的菜票,就可 以给我打一碗现成的卤菜回去绷绷场面解解馋。像这种卖面子的事情,不到山穷水 尽的日子,我也不会常去麻烦他们。今天万般无奈,只好伸手向他们求救了。 晚餐之前,陈君和他的朋友准时到达,还带来了两瓶好酒和许多熟菜。我讲起 我这一斤酒和两个卤菜的来历,逗得他们拊掌狂笑。陈乃东还说:“要是滔滔江水 能变酒,就不用割白薯蔓去卖了。”我当即让妻子把酒菜安排了,四个人各霸一方, 开怀痛饮畅谈起来。 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因为有王宏章的介绍,可以说彼此知根知底,早就熟 识,不但谈得十分投机,而且全无顾虑,畅所欲言。他说他回到本籍以后,父老乡 亲们因他自小参加革命,又是为农民说话而被打成了右派,对他特别照顾,不让他 参加大田劳动,而是以大队的名义,让他搞经济作物栽培。 离十二里村不远的石塘大队,有朱子英、朱子雄兄弟二人,对药用花卉的栽培 有一定经验。陈乃东在他们兄弟俩的协助下,种了不少牡丹、芍药之类,收益还可 以。这次来景云,是听说这里有人解决了黄花菜的种籽育苗问题,想了解一下种源 和技术,顺便找我谈谈。没想到一问两问,才知道这个解决了育苗问题的大能人就 是我。他正式提出要求,要我和他们合作,共同发展黄花菜苗的培育,不但解决了 衣食的困难,还可以写出论文,来一个名利双收。说罢哈哈大笑。 他狂笑,我却苦笑。我给他讲了在自留地上小面积培育黄花菜苗,以一分一棵 的低价卖给供销社,收入五百多元,却因此被批被斗的故事,再三说明:有关黄花 菜的种籽育苗技术,我绝不保守,可以兜底儿相告;至于合作生产,我是心有余悸, 不敢再自找苦吃了。 陈乃东听了,沉默不语,朱氏兄弟却说:只要我肯在技术问题上大力协助,就 是合作,如能取得成功,绝不会亏待我。陈乃东这才说:提高农业技术,发展经济 作物,是功在个人,利在国家的大好事, 为什么景云县的领导不执行中央的决策, 还在施行错误的路线呢?他十分感慨,如今自己身不在其位,说话没人听,不然, 像这样的问题,只要他一句话,早就解决了。 陈乃东感慨之余,在晚饭之后,用我孩子练大字的纸笔,给我题了这样四行: 身怀屠龙技, 常穿百结衣; 胸中十万卷, 腹内苦长饥。 看起来,这是送给我的,但我绝无胸罗万卷的文才,只能认为是他下放后的自 况。 在我展视题字的时候,我觉得他好像把桌子的抽屉拉出来看了一下,我也没有 在意。等他们告辞出了大门,我忽然想起此事,拉开抽屉一看,原来他趁我不注意, 放了两张大团结在里面。我大吃一惊,抓起钞票就追,一直追到大街上,方才追着 了他们。我说无功不能受禄,坚持要把钱退还给他。陈君嘻嘻一笑:“你的处境, 我能体会。你人穷志不穷,我更能理解。当今社会,为仁不富,但要相信这总是暂 时的现象。古人说:仁义值千金。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无非出于仁义二字。 你要能体会到我的心意,咱们就是真正的朋友了。” 我手里掂着两张五元的钞票,总觉得份量不轻,百般分辩,一定要还给他。说 到最后,陈乃东哈哈一笑:“区区小数,帮不了你太大的忙,总可以让你少挑一担 白薯蔓上街卖吧?”说罢,拍拍我的肩膀,管自转身走了。 我呆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来。 三天之后,一个小孩子给我送来一封信,信封上写明面交我亲收。拆开来一看, 原来是陈乃东写给我一张便条,内附五十块钱。条子上除了写些已经离开景云、以 后再联系之外,还言辞恳切地写着:“……一个右派,一个反革命,邮局汇款,一 旦被人知道,深恐横生枝节,因此打发小孩子专送,以应急需,万望笑纳。……” 想想这个年代,地富反坏右的处境十分艰难,连汇款都不敢通过邮局,足见共产党 的阶级斗争哲学,把人搞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了。 打这以后,朱子雄又来过我家两次。我带他到洋潭头大队见了支部书记,通过 他买到了为数不少的黄花菜种籽。他按照我教的方法下种,中间出了点儿小小的问 题,他亲自赶来询问解决的方法,回去以后,总算顺利地取得了成功。但是他在出 售种苗的时候,也被“打办”扣留,也被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勒令他交待种籽 的来源。他无可奈何,说出了我。金华打办为此派人来景云联系,把我拘传到县打 办去坦白交待。 当时的打办,执行的仍是一条极“左”的路线,中心思想就是用“集体”的名 义要把农民死死地绑牢在土地上,而且只许种粮食,任何经济作物都不许个人种。 个人搞的副业也不许买卖经营。自留地里生产的任何东西,除了自用之外,只许低 价卖给供销社的收购站。谁要拿到街上卖,哪怕是几块白薯干、几斤黄花菜、甚至 是几个老玉米棒子,都要被扣上“投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帽子,轻则没 收物品,重则关到“打办”去“学习”,也就是挨批挨斗挨拳头。打办下面的人, 一个个大都竖眉立目,声势汹汹,左手套一个红袖箍,在市场上来回溜达,一看见 “投机倒把分子”,上去就抢东西,如敢抗拒,扬手就打,那形象,实在难看得很。 他们之所以这么积极的原因,是没收来的物品,首先可以廉价处理给他们。所以在 农民的眼中,打办人员和“瘟神”的概念也差不多,避之惟恐不及。 我反正已经成了“景阳岗上的老虎──刺激是这样,不刺激也是这样”。但我 不能牵连别人。因此进了打办,不管他们问我什么话,一律回答“不知道”。他们 问我朱子雄什么时候到我家的,我回答:“什么猪子雄猪子雌,我根本不认识。” 他们向我大喊大叫,骂我是顽固不化的反革命,我就向他们要人证物证,拿不出来, 我扭头就走。反正他们是外地来的,至少不敢公开跟我动拳头。气得打办人员直喘 粗气,可也无奈我何,只好灰溜溜地回金华去了。 他们在金华向朱子雄施加压力,又得到了一些材料,三天以后,这几个打办人 员再次来到景云。这一回,他们打听到县打办有个李丹阳,第一是手底下最狠,第 二是以前跟我有些过节,就把他请到饭店去,一面喝酒,一面商量如何对付我的办 法。几个人一喝喝到下午六点多钟,这才醉醺醺地一起到我家里来,把我拘传到县 打办去“谈话”。 这时候,县打办人员都已经下班了。我刚走到办公室门口,金华来的打办人员 在背后猛推了我一把,喊了声:“进去!”我不提防,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我一 个急转身,不客气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金华来的打办人员冷冷地说: “今天你要老实交待,再不老实,可就对你不客气了。”说着,上前一步,伸手就 想来抓我的领口。 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年轻时候也学过几下拳脚,他不客气,我也不客气, 没等他的手伸到,一个“牵牛过栏”,抓住了他的手轻轻一带,脚底下再使一个绊 儿,那家伙立足不稳,一个前栽,撞到了办公桌上,几乎连门牙都磕掉了。爬了起 来,怒火冲天,跟另一人使个眼色,就要扑上来打我。我一闪闪到墙角,顺手抄起 一把长柄扫帚倒过来拿着,一面放开喉咙大喊:“金华来的打办人员违法乱纪,公 开打人啦!”一面骑马蹲裆,做好了迎敌的准备,接着放低声音但却绝不气馁地吆 喝:“你们如果胆敢在办公室行凶,我反正是反革命的身份,今天我跟你们拼了。 只要是你们先动手,我就是正当防卫,有我们县打办的李丹阳目击可证。我拼你一 个够本儿,拼你两个我赚一个。不信你们就试试。” 我这一喊,究竟是做贼的心虚,李丹阳也怕万一大闹起来,他们是下班以后 “私设公堂”、“非法逼供”,又是外调人员,无法交待,只好人家做白脸儿,他 做红脸儿,上前拉开金华来的打办人员,装作和解的样子,劝说他们不要性急,慢 慢儿问我。两个外调人员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气得呼哧呼哧地说:“千见万见, 没见过你们景云县的反革命分子竟会这么嚣张。” 李丹阳今天既然装的是红脸,就干脆装到底。他过来好言问我:朱子雄的黄花 菜种籽,是不是洋潭头大队供应的。我顶了他一句:“洋潭头大队不过才几里路, 是不是他们供应的,你不会去问他们么?抓住我不放是什么道理?”说着,冲出大 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怪:人人都怕打办的打手凶,如果你比他们更凶,他们倒 又不敢行凶了。就这样,我逃脱了一顿毒打。 金华来的打办人员逼供不成,拽着李丹阳又上了小酒馆,继续密谋如何从我嘴 里掏出口供。李丹阳说:“葛月庆这个人,是天生的花岗岩脑袋,打死他也不会承 认任何问题的。”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改变从下而上为从上而下,第二天直接到仙 都公社找党委解决。 那天仙都公社正好召开党委会,洋潭头大队支部书记是公社党委委员,当然也 在座。李丹阳带着两个金华来的打办人员先找公社书记,说明来意,公社书记也不 含糊,当场就把洋潭头大队支书叫来询问可有此事。洋潭头大队支书说:“以前我 们大队试验黄花菜种籽育苗法,盘溪供销社从外地进了大批的黄花菜籽。后来我们 试种失败,不再继续试验,剩下的种籽就都积压在仓库里。供销社几次要我们协助 转销出去,都因为没人试种,无法销出。前不久朱子雄听说我们搞过黄花菜种籽育 苗,找上门来,我介绍他到供销社买走了全部剩余种籽。这是两厢情愿的买卖,完 全合法。黄花菜籽又不是国家控制的物资,你们这是干什么?” 金华来的打办人员说:“朱子雄种的黄花菜秧苗,高价出售,这是做投机,已 经被我们扣压了。” 书记再次反驳:“黄花菜种籽育苗,我们没试验成功,朱子雄试验成功了,你 们应该表扬他才对,怎么可以打击他呢?他的秧苗卖高价,你们可以教育他,叫他 按平价出售。如果说因为他卖高价就连我们出售菜籽也犯罪,好比是罪犯用菜刀杀 人就把铁匠抓起来一样可笑。” 几句话,说得金华来的打办人员张口结舌,无言可答,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那年月,像这样可笑的事情,简直罄竹难书。外调人员莫名其妙地花费了多少 钱先不要说起,既无关也无罪的人因此卷了进去吃冤枉官司的,又有多少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