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水稻预分的风波 尽管“新政”施行时间不长,可这一年的水稻产量,明显比上年多。乌龟镇长 和绍兴师爷等人到处宣传是刘三郎管理得好,社员们嘴里不说,心里其实明镜似的。 秋收开始,每天我下地参加收割,妻子儿女挑着空箩筐去分配站分稻谷,然后 等我收工挑回家。算起来,我家一共可以分到湿谷一千八百多斤。这几年,我家年 年以白薯为主粮,孩子们都吃怕了,今年能够分这么多稻谷,一个个都乐得合不拢 嘴,跑进跑出的,特别积极。 一天,队里分新品种稻谷,实物保管员一家一家过秤。按照人口,我家应该分 到一百八十斤。保管员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妻子赶紧挤上前去,稻谷都已经装进 筐里了,管记账的会计“姜太公”忽然问刘三郎:“葛月庆是缺粮户,他的购粮款 还没交,该怎么分?” “姜太公”是上一任生产队会计姜武的外号,刘三郎下台,他也跟着下台了。 后来刘三郎再次上任,他们找了个差错把铜算盘任命的会计免了职,又把“姜太公” 拉了上去。会计必然是队长的亲信,这是公开的秘密,倒也不足为奇。今天的事情, 当然是他们两个事先捏咕好了的,所以“姜太公”一问,刘三郎想也不想,立刻回 答:“葛月庆的购粮款没交,暂时停发,等他款子交齐了以后再说。”说完,就把 稻谷倒了回去,把箩筐扔了出来。气得我老婆哭哭啼啼地回到家里。 我收工刚进门,她就哭诉分稻谷的经过,口口声声埋怨我是个反革命,害得一 家老小吃我的挂落,别人缺粮可以先分粮后交款,独有我家非得先交款后分粮。我 一听登时冒了火,立刻赶到分配站去。“姜太公”是只老狐狸,知道我准要找他, 已经挑了稻谷回家去了。刘三郎挑起箩筐正要回家,被我一把抓住,问他为什么不 分给我稻谷。他理直气壮地答复:“你是缺粮户,购粮款还没交齐,当然不分给你。” 我问他:“缺粮户不是我一家,没交钱的也不是我一家,为什么单单不分给我?” 他眼睛一瞪:“因为你是反革命!”我大声问:“是不是四类分子没交齐购粮款的 一律都不分?”一句话把他噎住,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我将他一句:“我看你是 滥用职权,对我打击报复吧?”这句话说到了他的痛处,心虚嘴硬,跟我耍开了蛮 横:“你还真说对了,我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像你这样的反革命,饿死一个少一 个,死了活该!” 他此言一出,被我抓住了把柄,一不做,二不休,拽住他要他到公社去讲理。 刘三郎大话敢说,硬汉却不敢做,而且最怕去公社。他理屈辞穷,老羞成怒,当即 放下担子,手捏扁担,红着脸皮瞪着眼,要跟我动武。我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到 他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暗暗使劲儿。这个刘三郎,别看他长得高大魁 伟,像巨灵神似的,却经不起我这一抓,登时像杀猪似的叫喊起来,把扁担也扔了。 围观的社员们哈哈大笑。有个调皮的还直问他:“队长,阿庆又没打你,你喊什么 呀?”刘三郎疼得眼睛鼻子全挪了窝儿:“你没见他的手像铁钳一样?都陷进我肉 里去了,抓得我骨麻筋酥的──阿哟哟,你轻点儿行不行?” 他说我的手像铁钳,我干脆再钳他一下,疼得他连眼泪都流了出来,逗得众社 员们哄堂大笑。 一个社员笑着损他:“队长,你不是常说你自小练过武艺,十八般兵器样样精 通吗?阿庆不过是个半劳力,他轻轻一把抓住你,你就喊皇天,你还算是个整劳力 呀?” 另一个社员接了下茬儿:“较劲儿不行,那就服输投降吧,快把口粮发给人家, 省得在这儿活受罪,出洋相!” 刘三郎被大家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跟我去公社吧,又怕官司打输了脸上 无光;不跟我去吧,又挣不脱我的手,正在进退两难,一个社员用反话激他:“你 是队长,他是四类,你还怕他吗?到了公社,肯定批他!” 被这句话一激,刘三郎无可奈何地只好说了句硬气话:“去就去,你放手,我 真还怕你不成?” 我应声放开了手,俩人同步往公社走。众社员见有好戏看,一大群人跟着去看 热闹。 到了公社,还是人武部李部长出来调解。刘三郎先诉苦:说我是缺粮户,不交 购粮款,却硬要分口粮,还几乎把他的手抓伤了。李部长就斥责我不该无理取闹, 口粮的分配,要服从生产队的安排。我先解释:“我家人口多,劳力少,一个人干, 六张嘴吃,缺粮是肯定的。我起早摸黑紧跟生产队,还不是为了争取口粮,保住一 家活命?尽管我是反革命,可共产党的政策是同工同酬,为什么他要停发我家的口 粮呢?这不明明是压制我么?” 李部长冷笑一声:“那么,按照你的论点,不交购粮款,就应该分给你口粮啰?” 我理直气壮地说:“根据水稻预分方案,全队至少有一半儿以上的人家是缺粮 户。队长为什么单单停发我一户的口粮?” 刘三郎急忙插嘴:“他们是贫下中农,可以照顾;你是反革命,必须从严要求。” 我继续反问:“共产党的政策是同工同酬,在口粮问题上,贫下中农和反革命 应该是一样的。退一步说,即便贫下中农和反革命不一样,那么同是反革命,总应 该一视同仁了吧?要是反革命中间就我一个是缺粮户,我一家人全饿死也活该;可 绍兴师爷也是反革命,他借口身体有病,从来不参加集体劳动,欠队里的口粮款已 经三百多块,就因为他会拍马屁,常常给队长和会计送这送那,年年口粮照分,从 来没有少过他一斤一两,家里也没人饿过肚子。我硬碰硬天天出工,不会拍队长和 会计的马屁,他们就存心压制我。李部长要是不相信,让队长把预分方案拿来一看 就明白了。” 李部长听我这样说,就问刘三郎情况是不是这样。刘三郎不敢说是,又不敢说 不是,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文盲,预分方案是会计编的,我不清楚。” 李部长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不客气地斥责:“既然你不清楚,怎么可以单单 停发他一家的口粮呢?你去把预分方案拿来我看看。” 刘三郎无可奈何,只好回去拿方案。趁此时机,我就把队里的诸多弊端都跟李 部长诉说了一遍。门外看热闹的社员见队长不在,也纷纷插嘴,有的做补充,有的 证明我说的是事实。李部长来自农村,对农村的事情一清二楚,频频点头。不久刘 三郎拿了预分方案回来,他是文盲,方案是姜太公一手包办的,只好把姜太公也带 了来“以备咨询”。 李部长翻开预分方案,一看绍兴师爷的名下,果然今年又是缺粮户,一分钱没 交,粮食依旧照分。李部长眼睛一瞪,质问刘三郎这是怎么回事情。刘三郎嗫嚅地 回答:“我是文盲,方案是会计编的,主意也都是他出的。” 姜太公赶紧声明:“我是会计,你是队长,事情都是你决定了我才照办的,怎 么说主意是我出的呢?” 他们俩这样互相一推,李部长心里已经了然。但为了顾全队长的面子,以免他 无法下台,只好采取抹稀泥策略,作出这样的决定:“葛月庆的缺粮款,由他自己 向余粮户通融划拨,口粮还是应该分给他。你们看怎么样?” 众社员异口同声地喊:“早就应该这样办!”刘三郎和姜太公哑口无言,只好 点点头,灰溜溜地离开了公社办公室。 我回到家里把情况一说,妻子方才舒开了眉头。但又怕我家欠账已经太多,众 余粮户不肯划拨。我跟她说:“明天一早,你就到姜太公家里去。他是余粮户,让 他带个头,事情就好办了。” 妻子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姜太公是刘三郎的亲信,你反刘三郎, 他和你也成了冤家对头,怎么还肯划拨余粮给咱们哪?” 我跟她解释:“解放前姜太公做小生意,常常自己拉一辆双轮车,把药材、火 腿之类运到绍兴、宁波去卖,再拉些洋货、化妆品之类回来卖给我。有一次,他的 一车火腿在半路上被溃兵抢劫一空,连车带人被拉了夫,好不容易扔下车子不要一 个人逃了回来,已经是两手空空。那年月物价飞涨,做小生意的人本来就不容易, 如今本钱丢光,家里穷得连孩子的学费都出不起。我看在他经常向我供货的情份上, 资助了他两个孩子的学费,又借给他一笔本钱,买回一辆独轮车来,走小路继续贩 运,总算缓过一口气儿来。解放以后,我外逃十年,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大队干部 面前帮我说了许多好话。后来他投靠了刘三郎,我又成了四类分子,关系才逐渐疏 远的。尽管如此,这个人倒不是坏得不可救药,良心也没长到了脊梁背儿上。他自 称‘姜太公’,就因为他办什么事儿都放在明面儿上,不玩儿阴的,也就是‘愿者 上钩’的意思。不信,明天一早你去找他试试,准保他不会一推六二五的。” 老婆将信将疑。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她就起来,跑到了姜太公那里。我 们两家,好久没来往了,经过昨天的一场“战争”,姜太公不免有些心虚,见我老 婆一早登门,一时没想到是为了什么,还只当是来质问他的,急忙笑脸相迎,殷勤 接待。正要开口解释,我老婆是个急性子,也不会转弯抹角,开口就说:“无事不 登三宝殿,昨天公社解决我家的缺粮问题,决定由生产队内部的余粮户调剂划拨, 这事儿您都清楚。您是余粮户,阿庆的意思,想请您老带个头,救救我一家老小的 性命。” 这一招,实在出于姜太公的意料之外,闷在那里,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个人, 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情面也还是讲的,过去的事情也不会全忘记。心想:昨天的事 情,就已经对不起他了,如果再不转圜,素知阿庆是个斗不倒的不倒翁,如果闹僵 了,从此盯上了自己,做起冤家对头来,却也不是一个好捏的烂柿子。这样一想, 他急忙满脸堆笑,似乎很抱愧地说:“说起来我也算是个余粮户,其实一共才余二 十多块钱,就是全划给你,也不够哇!” 我老婆说:“我来的时候,阿庆关照过的。您老是掌权的会计,只要您老划五 块钱带个头,我们就感激不尽。不足之数,我们自己再想办法。” 姜太公是个聪明人,听我老婆这样一说,就知道我要的不是他的几块钱,而是 要让社员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并没闹僵。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想再缩头都不行了, 当即写了一张五块钱的预支条,递给我老婆。 这个消息,当天上午就传遍了全队。水稻预分,余粮户的余粮部分其实只给个 数字,根本拿不到钱,就是到了年终结算,也不见得能够全兑现。因此,所谓划拨, 不过是个顺水人情,多数人不会斤斤计较。中午时间,我到各家余粮户去走了一圈 儿。多的十块八块,少的三块五块,一会儿工夫就把我家的缺粮款凑齐了。下午收 工以后,一叠预支条递到了保管员手上,今年的水稻预分,我的缺粮问题总算暂时 解决了。 由于我的先例,其余各家缺粮户也都照此办理,变成了水稻预分一视同仁,不 分余粮缺粮,全部分粮到家。没有劳力的缺粮户,都在心里念叨我的好处。 刘三郎斗争失败,公开不敢讲什么,但是心里并不服气,暗地里串通乌龟镇长、 绍兴师爷等人,还要找机会制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