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要让荒山变良田 东门大队支部书记李继英,这时候已经当上了白云镇公社主管农业的副书记。 他单纯从“学大寨”三个字着眼,没有深刻体会邓小平提出的“整顿农业要在增产 上打算”的精神,却提出一个响亮的口号:景云县山多地少,也要和大寨一样愣在 石山上开出梯田来。 他带领一帮人,经过实地勘测,把石山开田的地点,选在东门外的芝麻谷。这 里一漫斜坡,土石参半,杂草丛生,一向是牧童们放牛的基地。 在这里造田,不是不可能,而是不合算。据老农们说,这片荒地,只要挖出若 干个鱼鳞坑来,施上基肥,改变坑内土质,不论是种水果还是种油桐,哪怕就是种 松树、柏树,都能在几年之内得到收益。如果愣要砌起石堪、造成梯田,因为翻上 来的都是生土,种庄稼是长不好的。何况这个山坡上没有任何水源,种上了玉米、 白薯,依旧只能靠天吃饭,造不造田效果一样,甚至更差。 但是李书记是个独断独行惯了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情,相反的意见,是从来听 不进去的。 石山开田的计划,先在大队、公社通过,然后报请镇委和县委批准,立刻付诸 行动。谁要反对,立刻被扣上“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大帽子,轻则批斗,重则按反 革命处理。这样雷厉风行,谁还敢说一个不字?他不顾成本高、消耗大、效力低、 质量差,只知道大干苦干,日夜蛮干,一心幻想造田成功,也能像陈永贵那样一举 成名,进中央,当部长…… 这样一项大工程,虽然砌堪的石头、造田的泥土,都可以就地取材,但是土石 方量大得惊人,年轻力壮的抬石砌堪,老弱劳力挑土造田,劳动力明显不够了。于 是干部们挨门挨户动员男女老少齐出工,日夜兼程不停工,昼夜奋战。东门大队在 全县第一个掀起了荒山开田的大高潮,工地上有一千多人干活儿。白天,人多得像 蚂蚁啃骨头,夜晚,灯亮得像扫落了一天星斗。社员们一上工就是十二个小时,连 饭都是送到工地上来吃的。那场面,和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也差不了多少。 为了鼓励社员多干,不知道哪位明公二大爷想出来一个高招儿:做了许多竹签 儿,挑一担土给一根签儿,下工凭竹签儿的数量记工分儿,以多劳多得为号召。这 可苦了劳力弱的大家庭,生怕工分儿少了,年终口粮要打折扣,除了出工的劳力拼 死跑步挑土筐之外,还动员上小学的子女放学之后也到工地来挑土。一时间,到工 地挑土的中小学生不下几百名之多。我的三个孩子,一个十二,一个十四,一个十 六,为了口粮,放学之后,也都到工地来挑土,帮我挣工分儿。 东门大队的这一炮打响了,被县革委会树立为先进红旗队,并计划在全县推广, 号召各公社到东门来参观学习。于是取经的参观团一拨接着一拨来到城里。这些干 部们拿着误工工分儿,以参观为名,进城来看亲友、买东西,一举而数得。东门大 队的干部们,也忙于接待和介绍经验,成果呀,收获呀,说得天花乱坠,真是见骆 驼不吹牛,什么大吹什么,反正我骗你,你骗我,大家落一个不干活儿拿误工工分 儿。社员们背地里都说:开山造梯田,劳民又伤财,谁做典型谁吃亏。 开山造田进行了三个月,明公二大爷发明的“西洋景”终于被拆穿:所谓多劳 多得的“抢工分儿”,原来是一场“水涨船高”的骗局,工分量越大,工分值越低; 由于开山造田并没有国家拨款,所有在造田中的开支,包括工分儿的支出,都要在 农副业收入中分拨,因此实际上是比往年多付出一倍的劳动,却比往年的收入减少 了许多。造的田有多少收益还看不见,“劳民伤财”四个字却已经深深地印在社员 的心里了。 这个“秘密”一传开,再加上劳力全部集中在山上,庄稼地里却长满了杂草, 社员们嘴里不敢说,心里全都明白了过来。有说是胡闹蛮干的,有说是拿肥田换荒 山,得不偿失的,更有说是社员出力气给干部树典型的。于是,中小学生们不再到 工地上来帮父兄们抢工分儿了;出工的社员,也不像以前那样积极了。 热火朝天的工地,劳动情绪一落千丈,借病不出工的人越来越多,出工的人也 不出力,人心涣散,只要干部不在,就成群结伙儿聊大天儿磨洋工。 支部书记原来以为造大寨田并不困难,不过是砌几条石堪,把斜坡地拉拉平, 就是梯田了。为了创造奇迹,建起一个江南大寨来,一狠心,摊子铺得很大,没想 到填起一条梯田来要那么多土,有这么难。可是工程已经上马,过河的小卒难回头, 硬着头皮也只能干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尽管大会小会动员,“大干猛干苦干巧干 加劲儿干”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完不成任务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大帽子吓得 人不敢公开对抗,但是社员们得不到实际利益,牢骚满腹,老实的消极怠工,聪明 的弄虚作假,土方量数字一天比一天高,可就是原定三个月的任务,老也完成不了。 支部书记也摇头叹气了。 冬播在即,天时不等人。支部书记没有办法,只好让各生产队抽一半儿人马回 去种小麦。我也在被抽之列。 一帮人在队长刘三郎的带领之下,挑着麦种、扛着犁耙来到名山畈,只见田里 积水还没有排尽,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脖子,犁耙都使不开,用锄头一翻,就成了 稀泥塘。大家都说:这样的田里种小麦,明年肯定颗粒无收,浪费劳力还是小事, 麦种是粮食,浪费了太可惜。根据“烂冬油菜旱冬麦”的农谚,我建议改种油菜。 刘三郎就说我不懂装懂,又说扩种冬小麦是公社定的规划,谁要反对就是破坏生产。 我说他这是瞎指挥,有规划也要因地制宜,公社绝不会硬性规定哪块地种什么,要 是把麦种撒在这里,明年春花一定要饿肚子。众社员一听,都说我的话在理,十几 亩地的大问题,应该和社员们商量后决定,不能由队长专横独断。大家都不肯下田, 刘三郎讲不出道理来就骂人,大家干脆一哄而散。 刘三郎到大队支部书记面前去告状,说我煽动社员闹罢工,对抗公社扩种冬小 麦的规划。李支书完不成开梯田的任务,焦头烂额,自己一脑门儿的官司,听说有 人反对扩种冬小麦,只简单说了句“一定要按照公社规划办”,就忙他自己的事情 去了。刘三郎捧回了这把尚方宝剑,立刻宣布:谁不去种冬小麦,明年春花不分给 口粮。社员们害怕分不到粮食要饿肚子,只好违心地跟着刘三郎走。我是个花岗岩 脑袋,自以为坚持原则,不但拒绝出工,还说:“我不是刘三郎的奴才,种田不是 给刘三郎种,坚决不听他的瞎指挥。明年春花减产,刘三郎是罪魁祸首,吃亏的还 是大家。” 造梯田的工地上,各大队纷纷抽走了劳力搞冬播,几乎瘫痪了。抽回来的劳力 呢,三个月的日夜奋战,把人搞得精疲力尽,大冬天儿的,寒风刺骨,一到田头, 就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围坐晒太阳,吹牛皮,聊空天儿,讲怪话,发牢骚,急得队 长跳脚大骂,也无济于事。 李继英召开生产队长会议,研究解决的办法。假大空的“公分儿刺激法”已经 失去效用,最后一招,就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了。具体方法是:当夜在梯田工 地召开现场会,狠抓阶级敌人破坏生产,发动贫下中农继续鼓干劲儿,参加会的社 员记误工工分儿,四类分子由治保会集中,不准请假,擅自缺席的要追查。 那天正好是农历初一,天上没有月亮,地上一团漆黑。三四十个四类分子,在 治保会的驱赶下,向东门外的芝麻谷摸去。四类分子中的地富反,大都已经年逾花 甲,有的已经七老八十,老眼昏花,腿脚不便,真是两步一滑,三步一跌,实在没 有办法了,干脆两手着地当做四脚,连滚带爬,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这才在治保 主任的吆喝下在东南角一块潮湿的地面上就地坐下。 主席台上,公社干部和大队支部书记已经就座,各生产队队长忙着清点到会者 人数,以便记误工工分儿。四下里人声嘈杂,都在暗暗猜测今天这个现场会的内容。 公社副书记兼东门大队支部书记李继英终于讲话了。除了照例要读的毛主席语 录和讲一讲近来造田与冬播的现状之外,话头一转,切入了主题:“……经支部深 入调查,广大贫下中农都是好的,但是有一小撮阶级敌人却在造谣惑众,煽动怠工, 破坏农业学大寨,破坏小麦冬播。贫下中农们一定要擦亮眼睛,把这一小撮阶级敌 人揪出来批深批透批臭,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做到荒山开田、冬播小麦两不 误。现在,把破坏生产的反革命分子葛月庆揪上来!” 支书一讲话,再加上治保主任就在我身旁来回溜达,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就 意识到今天的现场会我又要当主席了。果不其然,支书的话音儿一落,治保主任就 冲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口,拖到主席台前,面朝社员,要我低头认罪。 与此同时,社员队伍中姜太公一步三晃地走上了主席台,从支书手中接过话筒 来,抖擞精神,提高嗓门儿,激动地大声喊着:“请大家静一静,我来揭发批判反 革命分子葛月庆的破坏行为。反革命分子葛月庆一贯仇视共产党、对抗社会主义, 公开不服生产队长的领导,破坏集体生产,大搞经济作物,一心想复辟资本主义, 还煽阴风点鬼火,胡说什么经济是政治的基础,破坏农业学大寨,散布‘开田是为 支部书记树碑立传’,是‘得不偿失’的论调,个别社员听信他的无耻谰言,造成 开田工地上出现消极怠工现象。请大家认真想一想,支部提出荒山开田,是要为子 子孙孙造福,要让我们的下一代过上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美好生活。咱们一定要把 反革命分子揪出来斗倒斗臭,再踏上一千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大家要紧跟支 书,响应支部的号召,把农业学大寨贯彻到底,为子孙后代的幸福而奋斗! “反革命分子葛月庆破坏荒山造田的诡计得逞以后,又窜回生产队,煽动社员 对抗生产队长,说队长不懂天时地利,破坏冬播计划,说什么‘种田是给队长种’。 请大家想一想,不种冬小麦,咱们明年开春吃什么!民以食为天,温饱问题不解决, 哪儿还有精神搞生产?请大家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不要上当受骗。现在,让我们 共同高呼:……” 台上声嘶力竭,台下有气无力,支书明知道不会再有人继续发言,却说要检举 揭发的人还有很多,只因时间已晚,明天还要出工,希望大家把检举材料送到支部 来,就宣布散会。 姜太公的这一炮,是奉命开的,是被逼开的,还是他为了表示与我划清界限主 动开的,我也无暇计较了。为了生存,他不惜把良心往后脊梁上推,我可怜他,也 同情他。我在景云土生土长,我是个什么人,社员们心里都明白。戏唱完,会一散, 事儿也就过去了。第二天,大家依旧有说有笑,我行我素,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