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回光反照 第一节 树倒猢狲散 一九七六年,确实是个多事之秋:周恩来、朱德相继去世之后,七月二十八日, 河北省唐山市丰南地区又发生了强烈的大地震。据官方公布的数字,死亡二十四万 两千人,重伤十六万四千人。而小道儿消息则说:死伤总数,竟达五十万人以上。 八月,毛泽东健康恶化,九月九日寿终正寝,享年八十有三岁。九月十日下午 三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哀乐声中播出了讣闻,听众的反应表面上虽然都极沉痛, 但内心世界却各不相同:“革”派人相信毛泽东一死,再没人能够压江青一头,他 们的政权从此稳固了;“红”派人原以为毛泽东在世的时候一定能够解决江青的问 题,不料江青的问题还没解决,他就撒手不管了,看起来,“红”派翻身无日,不 免产生了绝望情绪;对小小老百姓来说,最担心的是毛泽东一死,邓小平再无出头 之日,没人想到民间疾苦,国无宁日的日子不知道要到哪天是尽头;而对四类分子 来说,大多数人都认为:只要是共产党当政,就要讲阶级斗争,只要讲阶级斗争, 反正都要树对立面,不管谁上台,总都是拿四类分子当敌人,毛泽东死与不死一个 样,与自己切身利益不太大,因此除了乌龟镇长如丧考妣似的嚎啕大哭了一阵之外, 其余的人,全都淡漠得很。 没有想到的是:当时形而上学猖獗,按照他们的逻辑,全国人民兴高彩烈之日, 就是反革命分子痛心疾首之时;那么反过来呢,全国人民痛心疾首之日,岂不就是 反革命分子兴高彩烈之时了么?因此,九月十日下午三时刚刚广播完毛泽东逝世的 消息,大喇叭里哀乐还没停,大队部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一方面由书记亲自动手, 把扎结花圈、布置灵堂作为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一方面委派治保主任召开四类分 子全体大会,首先神色庄严地训话:毛主席逝世,你们不要妄想变天。毛主席最亲 密的战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同志,一定会继承主席的遗志,把无产 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后宣布四类分子从今往后“划地为牢”,不许互相串 门,不许交头接耳,不许高声欢笑,不许唱歌奏乐,不许……不许……大家都知道,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可不是闹着 玩儿的,要不是活得不耐烦,谁愿意在这个时候跟自己过不去? 尽管治保主任一口气宣布了十几个不许,倒没有宣布不许通信。九月十二日, 我收到陈乃东从金华发来的一封信。毛泽东的逝世,对他的震动很大,打击也很大。 他总觉得:自己青年时代就参加革命,对党对人民忠心耿耿,五七年被划为极右分 子,或者是毛泽东受人蒙蔽,或者是毛泽东一时糊涂,就好像亲娘打孩子,难免也 有打错了的时候,只要自己问心无愧,第一不能记恨母亲的失察,第二应该相信母 亲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因此,尽管他被遣送回籍,靠老婆的工资维持生活,整整 二十年没有参与政治活动,但是他的心一直向着党,向着毛泽东,坚信毛泽东总会 有醒悟的一天,他也就有回到党内的一天,重新工作的一天。这二十年来,他一方 面钻研药用花卉和经济作物的栽培技术,一方面孜孜不倦地刻苦攻读马列主义著作, 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如今“此志未酬主席死”,他的希望等于落空了。他 十分明白,如果江青之类上台,要想“右派出山”,简直与虎谋皮,痴人说梦! 在那样的时刻,我小心为第一,不敢给他写回信。接受上次的教训,连他的信 也不留,看过之后,立刻送到火神爷那里存档了。 毛主席逝世,中国最高领导人的职位空缺,权势之争将愈演愈烈,是人人都看 得出来的。按照当时的情况,老总老帅们幸存者已经无多,江青一伙儿炙手可热。 她们这一方的砝码份量重,权力的天平明显偏向于她们这一边。担心祖国前途的有 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 九月十六日,两报一刊社论正式提出了“按既定方针办”的治国路线;九月十 六日天安门广场上举行百万人的追悼大会,江青身着黑衣,头披黑纱,俨然一副庇 隆夫人的样子,中国最高领导人的权杖,似乎已经稳稳地掌握在她的手中。十月四 日《光明日报》发表“梁效”也就是北大、清华“两校”大批判写作组的文章《永 远按毛主席既定方针办》,显示出江青上台,只不过是早晚间的事情。 那年月,最新新闻第一是靠外国广播电台的广播,第二是听小道儿消息。十月 八日,外国广播电台就播送江青一伙儿有被软禁的可能;十月十日,从部队系统传 出来的消息,明确地说“四人帮”已经全部被捕。外国电台更进一步报道了逮捕 “四人帮”的比较详细准确的消息。再注意这几天来的报纸,本来连篇累牍全是 “四人帮”的报道,但从十月六日以后,果然没有江青一伙儿的任何消息了。人们 奔走相告,尽管治保主任明令宣布不许四类分子互相串联,但是遇见了这样重大的 新闻,多数人都不管不顾,悄悄儿地交头接耳起来,竟好像打倒了“四人帮”,会 给四类分子什么好处似的。 一连几天,人们的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神色,知己的悄悄儿交换一下信息,不太 知己的点头一笑,心照不宣。革联总和造反派的头头儿们,当然也听到了这样的消 息,但是他们既不敢辟谣,更不敢抓人整人,嚣张的气焰,从来没有这样低落过。 所有这一切都告诉人们:这一次的消息,是无可怀疑的了。 一直到十月十五日,全国的新闻传媒才公布中共中央政治局十月七日至十月十 四日在北京召开了紧急会议,会上选举了华国锋出任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 并做出了逮捕“四人帮”的决定。 正式消息的公布,人们欣喜若狂,特别是“红联总”的人,立刻组织队伍敲锣 打鼓上街游行。妙的是:革联总头头儿胡子发也以县革委会的名义召开庆祝大会, 传达中央精神,要求统一思想,统一步调,加强团结,在华主席的领导下继续进行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并组织了规模空前的游行。当两派人马在十字街口狭路相逢 的时候,一派喊“华主席万岁”,一派就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怒 目而视,各不相让。 人们纷纷打酒买肉,庆贺打倒“四人帮”。市面上瓶装高级酒突然间走悄,连 平时从不喝酒的人都破了例。人们一边干杯,一边议论:有人说“四人帮”下了台, 邓小平必然要重回政治舞台的。有人说“四人帮”虽然被擒,可“文化大革命”毕 竟已经进行了十年之久,江青她们的死党、爪牙遍布全国各地,多数造反派都视她 为领袖,是毛主席的必然继承人。这些人造反起家,经过冲锋陷阵,闯关斩将,大 的已经是封疆大吏、各路诸侯,中的是各单位独一无二的实权派,小的也是置生死 于度外的亡命之徒。他们支持江青,而且大局已定,眼看就要成功。如今虽然抓了 总头目,但是树倒猢狲并不散,这些人绝不会束手待擒的。从景云县的“革命造反 派”依旧召开万人大会、依旧在台上发号施令,可以看出一点儿苗头,估计天下大 乱的局面仍不可避免。而有人则认为“蛇无头不行”,有多少造反派,就有多少个 被整下去的“当权派”,这些人如今有了党中央支持,力量未可低估,特别是几百 万军队掌握在党中央手中,是最可靠的后盾,党中央既然能够在一夜之间粉碎“四 人帮”,也就一定能够在短期内拨乱反正,整顿乾坤。 在这以后的几天中,全国各地纷纷集会,声讨“四人帮”的罪行,举行声势浩 大的游行活动,分布在各地的“四人帮”爪牙们,大部分落网,小部分低头认罪, 坦白交待。十月二十一日,中共中央趁热打铁,在全国各地各单位派出工作组,授 予“尚方宝剑”,一方面解放被打倒的干部,一方面贯彻批判“四人帮”运动,经 过排队摸底,严格区分打砸抢坏头头儿和一般的追随者,对罪大恶极的首恶分子, 立即依法逮捕,对中小爪牙们,分别采取“住读交待”、隔离审查和收容审查等方 式,第一步是先把他们“圈”起来,然后慢慢儿处理。 在这样的形势下,景云县革委会很快就解体了。县太爷胡子发是“四人帮”在 景云县的代理人,罪恶深重,逮捕入狱;他手下盘踞各处局部门的一批爪牙被收容 审查,副县长李永秋、丁子龙、胡子曹、陈均盛等人被隔离审查,各机关单位厂矿 企业中的革联总小头目则统统背上铺盖集中到县里学习,“住读交待”。至于各乡 镇公社大队中属于革联总系统的虾兵蟹将,则一律靠边站,在本单位集中学习,交 待问题,等待甄别处理。 新的县委,由“文革”前的副县长王明东出任书记,昔日被整得东躲西藏的红 联总头目王明仲、吴仲康等人也重新杀回县委执掌大权。他们精神焕发,扬眉吐气, 积极贯彻各乡镇干部大换班。白云镇镇委书记,也换了红联总的头目李瑞镇。正所 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瑞镇走马上任,立刻雷历风行地大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