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教书记怎过关 李瑞镇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中入党提干的中年干部,“文革”前是白云公社的 党委委员,曾在东门大队蹲过点,大家对他都很熟悉。这个人工于心计,性格坚强, 在“文革”中坚持红总立场,吃过不少苦头。在历届运动中,执行政策一贯宁左勿 右,凡是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不但坚决执行,不打折扣,还要千方百计地争取超 额。五八年大跃进中全民大炼钢铁,他坚决执行“新三光政策”,把他家乡的树砍 光、鸡宰光、锅砸光,并以此换得党员和干部的身份。各基层干部听说他出任镇委 书记,都心有余悸。 那时候,只要是个部门,就派工作组。凡是坚持红联总立场没有“变节”的人, 几乎全都身有重任。李瑞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根据县委指示,从各 大队抽调一批观点鲜明、立场坚定的社员,当然主要是红联总的成员,经过短期学 习,统一思想,再从镇委机关抽调干部担任组长,组成驻队工作组,派到各大队去 开展工作。 派到东门大队的组长是个女打字员、镇委太太。“文革”期间,她总算跟着自 己的丈夫没有改变“红联总”的立场,如今丈夫出任“镇委”,她也就“鸡犬升天” 了。但是她什么都不懂,却又好发号施令,最喜欢由她来“一槌定音”,社员们背 地里都叫她“烂芋”──这是从成语“滥竽充数”变来的:社员们不懂什么叫“竽”, 误把“滥竽充数”理解成“烂芋充数”,是把腐烂的芋艿混在好的芋艿里充数的意 思──至于副组长,则是一个挑豆腐担沿门叫卖的老人,特别谦虚,什么事情都听 组长的,社员们在背地里叫他“烂草鞋”,意思是有没有一样。正副组长的水平尚 且如此,组员们如何,就更不要提起了。 工作组一进驻大队,就集中力量整“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凡是革联总线上的, 无一幸免,弄得人心惶惶。以前是革联总的人整红联总,现在红联总当权,又反过 来狠整革联总。老话说:十个指头伸出来不一般长:平心而论,革联总中并不个个 都是坏人,红联总中也不是个个都是好人。见“革”就整,其实还是派性在作怪。 社员们唉声叹气:粉碎“四人帮”,来了工作组,能力不大权不小,胡作非为瞎指 挥,换汤不换药,还是一个味儿,这样的工作组,怎么拨乱反正? 东门大队党支部书记李继英,因为是“革”派线上人,虽然没有宣布撤职,但 是天天要到公社召开的“说清楚会”上交待检讨,又老是过不了关,弄得他精神萎 蘼,惶惶然不可终日,见了工作组就低头,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个人,年纪不大,读书不多,精力充沛,思想单纯,相信毛主席到了迷信的 程度,服从上级决策到了盲从的程度。当了大队支书以后,只要是上级的命令,就 坚决执行,不打任何折扣,毫无通融的余地。两派武斗,他响应;突击提干入党, 他执行;农业学大寨,他更是一马当先,带头开大寨田。优缺点也分明:好出风头, 爱听表扬,耳朵比较软,脑子不爱转,考虑问题片面化,处理事情简单化,而且最 爱偏听原告的一面之辞,总是先入为主,被告哪怕有一千条道理,他也听不进去了。 人家摸准了他的脾气,往往来一个“恶人先告状”,争取当原告,就可以占便宜。 因此他脱离了群众,失落了威信,当上了光杆儿司令,却还自鸣得意。但他勇于以 身作则,号召苦干实干,哪怕是蛮干,他自己也总是一马当先。另外,他的私心不 像铁算盘那样重,占集体和社员的便宜比别的干部少,或者说,他重的是名而不是 利。总之,比较起来,在农村基层干部中,他并不是最坏的干部,甚至可以说还是 比较好的干部。“文革”初期,他之所以会参加革联总,也不是什么观点、立场相 同,而是朋友拉他参加,他就参加了;在他看来,反正都是革命派,都是拥护毛主 席的,如果红联总的朋友早些来拉他,他很可能就会参加红联总的。 但是社员群众却不这样看。特别是吃过他批评、挨过他整的社员,如今扬眉吐 气了,就趁机落井下石,进行报复:有向工作组打小报告的,有在街上贴大字报的。 主要矛盾,则集中在芝麻谷开大寨田劳民伤财、劳而无功上,内容相当尖锐。李继 英在公社办的学习班上连连检讨,总也过不了关,弄得愁眉苦脸,失魂落魄,总是 低着头走路,连街上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也不敢去看,每天都叫娘子去看了回来告 诉他。 一天,我上街去,正好碰见书记娘子看大字报回来,见前后没人,彼此打了个 招呼,又驻脚随便聊了几句。书记娘子说起街上的大字报无中生有,不实事求是, 竟有人造谣说蓝文秀的房子卖给我,是他做的中人,收了我许多钱。我当即表态: 我可以拿出房契来,证明此事与书记无关。从这件事情谈开去,顺便又说了说我对 书记的看法。 没想到书记娘子回家去跟丈夫一说,书记居然感动了,深更半夜的,一个人悄 悄儿摸到我家里来,一者表示感谢,二者直言不讳地说我是个老牌运动员,经历过 的运动很多,像这样的场面应该怎样应付,希望我能够不吝指教。 对他的夤夜登门求教,不耻下问,我也感动不已。虽然他是到了挨整的时候才 想到我,却也说明他对我的充分信任,而且在他的任上,确实没有专门找过我的麻 烦。我笑了笑,启发他说:“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大队干部,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 熟,难道不懂得实事求是的原则吗?任何事情,既不扩大,也不缩小,该当承担责 任的,最大的问题也不推卸;不是自己的过错,最小的问题也不承认。凡是运动, 都是前紧后松,只要在关键时刻咬紧牙关,不怕摘纱帽、丢党票,问题最后总会搞 清楚的。要是运动一开始就把什么问题都稀里糊涂地承认下来,往后再要否认,倒 不好办了。” 他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儿说:“眼下我的处境,是遭到内外夹攻:一方面对我 有意见的社员上街贴我的大字报,无中生有地攻击我,一方面公社天天开会要我交 待武斗行动、幕后策划、突击入党、突击提干、盲目发动开大寨田等一系列问题, 追得很紧。这些问题不但事实俱在,不容否认,而且还都是原则性问题,既不能一 推六二五,又不能随便给自己瞎扣帽子。我天天挖心挖肺认真检查,他们总说我态 度不端正,交待得不彻底。想想胡子发他们,也都是根据这些问题上纲上线才宣布 逮捕的。这几天,我简直走投无路,度日如年!” 我看他眼睛里含着一包热泪,苦恼非常,想想仕途艰险,起落无常,念及他毕 竟不是个太坏的干部,如果换个人来当书记,也许还不如他好,就帮他出了个主意: “你看过十月二十六日的报纸吗?中共中央召开宣传工作会议,华国锋的讲话,有 四个要点:第一,要集中力量批‘四人帮’,同时也批邓小平;第二,要批判‘四 人帮’路线是极右路线,不是极左路线;第三,凡是毛主席讲过的、点过头的,都 要坚持,决不能批;第四,不能为‘天安门事件’翻案。这就是‘两个凡是’精神。 你应该知道,如今是华国锋当中共中央主席,他的话等于圣旨。他说凡是毛主席讲 过的、点过头的都要坚持,都不能批,党内党外就都要坚决执行。人人都知道,‘ 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一手发动的,现在是批‘四人帮”,没有否定‘文化大革命’。 以后你在公社做检讨,第一是态度问题,脑子要冷静,思想要开朗,态度要诚恳, 有啥说啥,倾囊吐真,不说假话;第二是策略问题,要紧紧抓住华主席‘两个凡是’ 做文章,反复说明自己一贯忠于毛主席,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文革’中犯了错误,是因为自己水平低,对毛主席著作学得不深不透,因此发扬集 体主义精神,一切都服从公社党委的决议办事,从不讨价还价。在思想上认为:公 社党委是县委领导的,县委以上,领导虽然还很多,但最终还是毛主席领导的,因 此我的所作所为,当然是紧跟共产党,是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的。──你只要按照 这个精神检查,就符合华主席的’两个凡是‘精神,你的问题,就不是你个人的问 题,而是整个‘文化大革命’的路线问题,罪不在你。谁要追究,等于反对两个凡 是,等于否定毛主席,至少现在还没人敢这样做。如果不节外生枝,运动结束,我 看你书记还是书记,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他是个聪明人,听我这样一说,已经懂得了策略,脸上露出了笑容,连说: “领领,教教!但愿如此。”再三感谢,又悄悄儿走了。 第二天,他到公社检查,也不再愁眉苦脸的,发言中紧紧抓住华国锋的两个凡 是当挡箭牌,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和公社的决议联系起来。大家对他也没有办法, 不久他就宣布被解放,回来依旧当他的大队支部书记。 从此以后,他与我的关系逐渐靠近,人情味儿也浓了,有什么风吹草动,只要 与我有关,也常常给我提个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