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竟敢否定阶级斗争 华国锋一上台,首先抛出“两个凡是”,实质上就是不否定“文化大革命”; 接着又提出了“抓纲治国”的口号。什么叫做“纲”?当然不会是三年自然灾害后 的“以粮为纲”,而是继承“文化大革命”的“以阶级斗争为纲”。他们认为,不 管碰见多大的困难,只要去抓这个纲,那是一抓就灵的。据此,东门大队工作组也 祭起了这个法宝,执行的依旧是宁左勿右那一套,眼睛只看见四类分子,一开批判 会,总是把四类分子和“四人帮”爪牙相提并论,甚至并肩批斗,倒好像“四人帮” 给了四类分子多大好处似的。 一天,我晚饭多喝了几两酒,晚上工作组召开四类分子会,讨论“抓纲治国” 的必要性。讨论这个问题,目的当然是要四类分子们知道利害,更加老实地服从监 督。但是会场上却没有一个人发言。连乌龟镇长、绍兴师爷、刘姥姥这些人精子都 不愿意自己骂自己一个狗血喷头,全部低着头闷声不响。治保主任李克生看看冷场 的时间太长了,就点名要我带头。 照我的想法,像李克生这样的人,应该属于“四人帮”小爪牙一类,“文革” 结束,这样的人应该下台甚至法办,从此建立正常的司法系统才对。但就因为他们 搞的是阶级斗争,不但大方向是对的,而且成绩显著,是有功人员。工作组一来, 他们居然依旧是依靠对象。 我心想:毛泽东一生不喜欢法制,却迷信运动,也喜欢搞运动。历次运动中, 强调阶级路线、阶级斗争,培养了一批像李克生这样专门整人的打手。他们一直以 正面人物的形象出现,踏着无辜者的尸骨步步高升,青云直上,手中的权柄浸透了 斑斑血泪。他们以权代法,以言废法,官官相护,编织权力关系网,随心所欲地玩 弄权术,胆大包天。到了“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达到了顶峰,无所不用其极。 这些人官儿越大,危害性也越大。他们打着阶级斗争的旗号,拿四类分子不当人, 凡是没人肯干的事情,例如扫厕所、开雪路、抬死尸之类,都强制摊派给四类分子 做义务工,一分钱不给。对待四类家属,也是吆五喝六的,几乎是一人四类,株连 九族。四类分子家中来个客人,前脚刚踏进门槛,治保会的人后脚就到,吓得客人 不是当时就跑,也是下次不敢再来了。 上个月我老岳父生病,接来家中医治,治保主任也一天来三回,还叫来警察再 三盘问。老岳父是乡下人,一辈子最怕穿“官衣”的,连惊带吓,急急忙忙逃回乡 下去了。结果没医没药,几天后就死于非命。老婆奔丧回来,连哭带嚎的,口口声 声只埋怨我是反革命…… 我越想越有气,既然你李克生点名要我发言,我趁着酒兴,就专门说说你! 我的发言,集中于一点,就是反对以阶级斗争为纲。我举出解放以来的历届运 动,只要一提这个纲,神州大地上就没有安宁过,更不要说是国泰民安了。五一年 的镇反,五二年的三五反,五七年的反右,五九年的反右倾,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 七五年的反击右倾翻案风,都是在这个“纲”字下面进行的,事实证明只要政治生 活中以阶级斗争为纲,必然带有阶级偏见,也就是宁左勿右,其结果必然给中国人 民带来灭顶之灾。为此我提出:一个正规的国家,必须健全法制,一切是非只能以 法律为准绳,在法律面前,不管你是哪个阶级的,人人平等,王子犯法,也要与庶 民同罪。审判权只归公安和司法部门的审判员,其他任何人包括各级政府首长、党 委书记以及联防队长、治保主任等等,都无权审判…… 我的发言直指治保主任,李克生当然听不下去,坐不住了。他跟民警小王咬了 一下耳朵,没等我讲完,民警小王就制止我继续发言,拍着桌子大发雷霆,指着我 的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这个顽固不化、无法改造的反革命,竟敢借着开会 公开诬蔑党中央、攻击毛主席、全盘否定历次运动!你必须彻底交待你今天发言的 动机与目的,彻底批判你的思想根源和反动立场。在什么场合放的毒,必须在什么 范围内消除影响,不然,你反对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就要用专政的铁拳来对付你!” 我既然已经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也就横下了一条心,不把这个小小的警察看在 眼里。当即冷笑一声说:“今天开会,是你自己要求大家畅所欲言的。我说的是心 里话,而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对是错,欢迎批评。你小小一个治安警察, 肚子里没三两墨水,谁都知道你是靠你造反有功的爸爸硬塞进派出所的。第一,这 些问题,只怕你想也没想过,第二,尽管你是公安系统的人,可是就凭你的权力, 恐怕还没有审判权,也决定不了我的命运。” 民警小王听了我这一席话,气得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凸了出来,声势汹汹地扑 过来就想动武。他一步冲到我面前,捏紧了拳头,见我不动声色,却又不敢打下来。 这时候工作组的副组长烂草鞋见事情闹僵了,急忙出来抹稀泥,连说今天时间太晚 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民警小王也就借机下台,点了一下头,说了句“回去好 好儿考考虑虑”,会就散了。 走在路上,众四类纷纷议论,都替我捏一把汗,说我胆子太大,不该公开和民 警顶牛;更有人悄悄儿劝我:现官不如现管,民不与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去,识 事务者为俊杰,光棍儿不吃眼前亏,等等。 走出会场,被冷风一吹,经众人一劝,我的头脑也逐渐清醒了。但是话已经说 出去,覆水难收,如今是骑在虎背上,想下也下不来了。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 是一刀,干脆硬硬头皮,愣充英雄。明知道这会儿我说什么乌龟镇长他们必然要汇 报给李克生,还是侃侃而谈,继续发挥我的观点:如今毛泽东已经逝世,“四人帮” 已经粉碎,“文革”已经结束,中央领导人也换了,党中央既然认识到极左路线已 经把国民经济推向了崩溃的边缘,如今拨乱反正,统治中国几十年的极左路线必然 会得到改正。而极左路线的中心思想,恰恰就是突出阶级斗争这个纲。既然阶级是 客观存在的,阶级斗争也是客观存在的。但是阶级斗争只能导致破坏和倒退,不能 推动社会发展。历史上,从奴隶社会发展到封建社会,不是奴隶起来与奴隶主斗争 的结果,而是奴隶主中的有识之士和开明之士自身的主动变化。从封建社会发展到 资本主义社会,也不是阶级斗争所取得的结果:农民武装起义一次,社会就遭到一 次大破坏,人口和生产力都要大大降低。农民起义即便能够成功,也不过是改朝换 代,新皇帝很可能比旧皇帝更坏更凶恶。资产阶级不是阶级斗争斗出来的,而是从 封建主阶级中分化出来的。可见阶级斗争绝不是什么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而是 阻力。再说,阶级斗争的最高形式是战争。如今代表阶级斗争的反蒋战争已经结束, 作为一个国家的执政党,是尽量强调阶级斗争,让老百姓继续受苦呢,还是尽量调 和、熄灭阶级斗争,让老百姓过几天安定的生活呢,是应该认真总结一下历史经验 了。 第二天,我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打算破釜沉舟,继续在会上与治保主任及民 警小王交锋辩论。意外地大队部却召集除四类分子之外的全体社员开会,传达中共 中央十二月十日批发有关“四人帮”反党集团的三批材料,号召全国人民继续掀起 揭批“四人帮”反党罪行的高潮,一连三天,都没有召集四类分子开会。